阅后即焚～7月
上次我們談了如何用思維抽象現實，用清晰的語言表達思維。這次我們談談這種方法的局限。
“‘這是長凳’這句話中，有三個东西：‘這’、‘是’、‘長凳’。‘這’，指的是現實世界中，被你指稱的那個實體；‘長凳’，是在當下場景中你的思維用以描述實體的那個概念。因此，1. 實體的意義是由場景（context）賦予的。2. 在一個特定場景中，人們用概念抽象這個實體。3. 實體是無法完全描述的。”
“其實，那個抽象出來的概念，也是無法準確定義的。比如，你能準確定義凳子嗎？只要你給出一個定義，我就能 1. 找到一個東西，不符合你這個定義，可它又是凳子。2. 我還能找到一種東西，符合你的定義，但它不是凳子。”“粗略舉個例子吧，你說凳子是四個腿支一個板，那麼，1. 我能找到一個三個腿支一個板的東西，這個東西也是凳子。2. 我能找到四個腿支一個板的，但是它是桌子、或是牀。”“這種例子很多。你到工業設計展覽上看，一個凳子或是桌子，或是某種器具，不告訴你那個東西是什麼之前，你都想不出來它是幹什麼的。”“抽象出來的概念無法精確概括真實的存在，我覺得有兩個原因。”“1. 實體的意義，是場景賦予的。2. 概念，是在特定場景中思維對實體的抽象。而抽象意味著，你忽略了這個實體所有與這個場景無關的屬性。因此，任何你使用的概念都無法精確把握現實。它會遺漏你想描述的實體。它還會錯誤包括那些你不想描述的實體。——跟上沒有？”“正在跟。”“好，給你點時間跟一下。”
“好，以思維抽象現實，基於邏輯思考，將思考結果投射到現實中，這是人類認知現實世界的重要辦法。如果實體無法被準確描述，從實體抽象出來的概念也無法被準確定義——那我們還能認知這個世界嗎？我們認爲自己知道的，到底是真的知道，還是其實並不知道？”“……”“三歲孩子提出的問題，八十歲老人經常也難以回答。天爲什麼藍，草爲什麼綠？草綠因爲有葉綠素。葉綠素爲什麼綠？因爲有葉綠素素。葉綠素素爲什麼綠？因爲有葉綠素素素……早點知道自己不知道，早點活得明白。剛纔說葉綠素是開個玩笑。我給你舉個正經例子。”
“有個芝諾（Zeno）悖論，說的是跑得最快的阿基里斯和烏龜賽跑。阿基里斯因爲跑得快嘛，就在烏龜後面10米開始跑。目標是烏龜前方1米。人人都知道阿基里斯幾步就能超過烏龜。但是芝諾說，阿基里斯跑10米之前，先得跑5米，跑5米之前，先得跑2.5米，就這麼一直分下去，阿基里斯永遠追不上烏龜。”“中學課本，或是一些智力題的解答，說是這個悖論已經被解決了。其實都是人云亦云。這個悖論的核心，是一個真理，就是人的思維無法真正把握現實。”“現在你看到的有關芝諾解釋一般是兩種，一個是說，真實世界裏，阿基里斯一定能超過烏龜，所以芝諾是錯的。可芝諾提出這種說法，就是爲了說明，思維得出的結論，和真實有可能完全相反。芝諾並非要說服你，阿基里斯就是跑不過烏龜。芝諾是在問，爲什麼這個說法僅憑思維，你無法反駁。另外一種解釋，說芝諾不懂得極限運算，他們說1+1/2+1/4+….一直加下去，最後結果是2,因此雖然無限個數加起來，但結果可能是一個有限的數。實際這也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爲了說清極限問題，人們探討什麼是無窮大、無窮小，建立了實數理論。實數理論是建立在一些未經證明的所謂公理之上。要我說就是編了一套暫時沒有破綻的理論。這件事在數學史上被稱爲解決了第二次數學危機，爲什麼叫危機？因爲很多事說不通——而現實中能行得通。思維無法準確把握現實，他們管這叫危機。可實數理論的基礎是集合論，而集合論裏也有類似的悖論。那個悖論叫羅素悖論。這又成了第三次數學危機。怎麼解決的呢？又編出一套‘公理’。現在暫時還沒出毛病。所謂第二次、第三次危機，確切說是他們第二次知道、第三次知道自己有危機。人不能認知真實，無往而不在危機之中。實際上芝諾悖論永遠不可能用思維徹底說清。因爲它指出的，就是思維認識真實世界的侷限甚至是謬誤。”
“再比如，經典力學的基礎，牛頓第一定律說，物體在不受力的情況下，保持其原有的運動狀態。可人們觀察到的宇宙中，有完全不受力的東西嗎？這又是一個例子，用完全不存在的東西，描述無窮無盡實際存在的東西。”
“剛纔這只是就數學、物理而談。當時間和空間被無限細分的時候，你說‘在跑5米之前，先得跑2.5米’，我的問題是，什麼叫‘之前’？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去’嗎？是過去的事情決定了未來，還是此刻發生的事，塑造了被你稱爲過去的那個東西？過去、未來，是就時間而論的。存在時間這個東西嗎？你只是看到時針轉動，你只是看到蘋果逐漸腐爛——但什麼是時間？或者，時間流逝，僅僅是你的幻覺？生命本身是幻覺嗎？此刻我和你說話，我們是在真實中，還是在夢中？什麼是‘真實’？存在‘真實’這個東西嗎？”
“人的已知，是建立在巨大的未知之上的。幾乎所有已知，最終那個基礎，都是未經證實的一些說法。不僅如此，你所使用的所有概念，一方面幫你把握真實的世界在某個場景中的某些部分，與此同時，也是你認識真實的巨大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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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藉着兒子學習不好這一契機，用數學、物理做話頭，談了上面的方法。這方法僅僅在它適合的應用範圍中，是利器；而我們走過一生，要面對的挑戰，遠遠超過學會數學、物理。在人生中如何面對各種取舍？如何面對自己生死來去的大事？孔子講“未知生，焉知死”；但我倒覺得，面對死亡才能過上高質量的人生。就如同解微分方程，邊界條件非常重要。同一道題，不同的邊界條件，得出的答案完全不同。人生的邊界是死亡，但是願意認真考慮這個邊界的人並不多。
我曾經問兒子，人是先有思維的，還是先有語言的？有沒有先於思維的東西？就這個問題，蘇格拉底曾經指出，大意，比如不同的桌子，有大有小，樣子都不一樣，但是人們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否是桌子。你不能描述出那個定義，但是你就是知道。讓你知道那個東西是桌子的，是你早就知道的一些東西。因此蘇格拉底說，你的學習只是讓你回憶起你早已知道的一切。那早已知道的一切是什麼呢？
約翰福音說，“In him was life; and the life was the light of men.”在這裏，him指的是神。這句話就我理解，說的是，真正的生命，是在神中找到，而人真正的生命，就那個光。那麼，什麼是人的光，the light of men？Jordan Peterson舉過一個例子，他說人身體的細胞，方生方死，一段時間之後，人體的細胞全換了一遍，甚至幾遍。就像我們看到浴缸下水時的漩渦，水不停地流，構成漩渦的水早就換了不同的水，而漩渦還是那個漩渦。讓漩渦成其爲漩渦的，並不是水；就我理解，人真正的生命，是那個光。
我覺得人生重要的事，是要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自己，真正的自己並不僅僅是這堆細胞，也不僅僅是過去發生的事情，也不僅僅是情感、記憶。有朋友留言中提問，如何更好地自我教育？如果不回歸人的本來，人生最大的成就，不過是知道自己在巨大的無知中。而能知道這一點，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我們身處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我們該如何走過一生？這些問題無論我們是否主動思考，我們都在用每一分每一秒的人生，回答這些問題。讓我們看看過去五百年，世界發生了什麼？就我看，過去五百年，是人嘗試找到與神合適邊界的五百年。文藝復興+宗教改革，是塑造當前世界的兩件大事。中華文明，至晚，自清乾隆以來，無論從形而上的理論還是形而下的實踐，都沒有找到與這個世界合適的接口。屍山血海皆是爲此。最終，蘇俄意識形態、統治手段+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法家思想與實踐結合在一起，慘虐羣生，神州陸沉，一至於今。
反觀世界，尋找人與神邊界，迄今最不那麼失敗的例子，是美國。就我看，美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基於idea建立的國家。此前的歐洲大陸，中國等，其統治、尊榮、富貴，都是基於武功、土地、血統等等。美國得以建立的兩個關鍵文件：《獨立宣言》、《美國憲法》。前者最爲關鍵，我認爲其核心在於，承認人是神創造的。人與人的平等、不可剝奪的生命/自由/追求幸福的權利（unalienable rights），都是來自於承認人是神創造的這一點。沒有這一點，就沒有一切。
中國的有識之士，比如秦暉，他想做的，在我看來，就是中華文明的文藝復興，找到與世界這個接口。文昭先生說，希望自己的節目能對公衆思考有所裨益，我也覺得其志不在小。回到上面問題，我們作爲個人，如何走人生的路？當我們回顧世界在五百年中發生了什麼，成功和失敗的例子，我的看法是，真正的自我教育，來自於對神的回歸；真正的智慧，也在回歸神的路上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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