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东村的人都知道,狗兄弟是村里头混得最窝囊的。
狗兄弟一个叫苟言,一个叫苟且,住在村尽头的一间豁嘴草屋里。
三年前,苟且到外头闯荡去了,衣票不带,仅揣上几个馒头。
他说,我靠自己来。
村里人都说,这事不成。
只有被抛在草屋里的苟言说,那不一定。
(一)
苟言撑着床沿一点点爬起来,习惯性的抹了把脸,顺下来一掌的水。
呸,又漏了。他捏捏身上的几把稻草,潮透了,尖梢还挂着水珠,再抬头看看房顶,那个破洞不偏不倚就在他头顶上。阳光直直浇下来,晃得苟言眼前尽是一片浓白。
苟且,晒草去!苟言把脚伸到床下,踩了老半天,愣是没碰到鞋子。他这才想起,那双没了顶的草鞋在前天被一群孩子丢河里去了,他不会水,没法将草鞋捞回来,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草鞋漂得没了影。
这双草鞋他穿了整整三年。顶没了,脚趾老被石子划破,毛刺刺地疼。但他不会丢,也不舍得丢,整双鞋都是苟且一点点亲手编的。穿上后走在田埂上,苟言一个大男人,倒像小媳妇般盈步轻挪。杀猪的胡汉有一次看了,嘴巴咧到耳根子后边,扯着嗓子喊,苟姑娘哎,你今儿嫁了谁啊?惹得坐在树荫底下的汉子全都“霍霍哈哈”地笑。
苟且,苟且啊,别睡了。苟言得不到回应,又嚷了几声,顺带往后捎了一巴掌。换做以往,苟且一定被他打得哼哼唧唧的,而此时,他一巴掌打了空,拍到床上,惹得床“吱啊”一声痛呼。
啊,啊。瞧我这记性。苟言把那一巴掌呼到自己脑门上,我咋忘了,这小子走啦,走啦。
苟言夹起稻草,赤着脚往打谷场上走。场上扬扬溢溢撒满了阳光,像各户人家都把谷子铺出来了一般,金灿灿的一片,暖烘烘的一片。
不远处有一个小棕点,苟言眯起眼睛——一只麻雀,不蹦不跳,呆愣愣的像个木雕。啊,啊,有肉来塞牙啦。苟言把稻草轻轻往一放,蹑手蹑脚地挪过去,在靠近麻雀时猛地一扑,手向前抓去。
逮麻雀是苟言孩提时的绝活,哪怕麻雀惊得要飞了,他只消扑上去,右手一伸一缩,“唰”地就把麻雀抓在手里了。
可此时他却连根毛都没碰到,一头栽到地上,胸脯磕得慌,气闷在里头直打转。苟言咬着牙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好容易舒了口气,抬头,麻雀还好端端地蹲在他面前,半张着眼。
苟言的瘪嘴撑得老大,两排垢黄的牙瑟头瑟脑地缩着。不怕人的麻雀,他还是头一遭见。
奇了怪了。苟言把脸往前凑了凑。这只麻雀抖得跟筛糠似的,喙透着古黄色,全身的毛晦涩不堪,末端还开了叉。原来是只老麻雀,约莫没力气了,这才不飞。
啊,啊,老了老了,撑不了多久啦。苟言按着地挺起上半身,爬将起来去拾散在地上的那摊稻草。几双沾着泥巴的小手抢着将草抓起来,苟言抬眼,是前天丢了他草鞋的那群孩子。
还回来,那是我的被子!
嘻嘻,嘻嘻。
孩子们抱着稻草一溜烟跑了,苟言抓起一把土疙瘩掷过去。有个孩子“哎呦”嚷了声,丢下稻草捂着脸哭了。其余人见了,嗷嗷怪叫着,慌忙钻进前头的桃林里。苟言拾起仅剩的一把稻草,掖在衣里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离了打谷场。
(二)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是盯着面前摇头晃脑的焰火。
这场火,红,红得透亮,如同鲜血一般。
没人来救。
(三)
草丛里掩着双透顶草鞋。
咳,老言,我可被你这宝贝玩意害苦啦。有个打鱼的从河里边把它捞出来,刚要把它扔回去,恰好让我撞见。
老宽把一盆豆腐乳摆到碑前,自顾自地絮絮叨叨。
我说那是我到河边冲脚时落下的,那人就把我骂了一通,说我坏了他的事。来来,以前你只能赊我的豆腐饱肚,现在让你喝个够。
老且啊,别在一旁傻站着,来说几句,你哥在这呢。
苟且看着那块名都没有的泥碑,说,老宽你别唬我了。
老宽说,我哪能骗你呢,老言走前还在念叨你成了没,成了,你就不是一张空纸了。
苟且没说话,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看。老宽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苟且的皮鞋尖上沾了块牛粪。
嘿嘿,嘿嘿。老宽伸手在旁边的牛的毛从间掐了一把。
他想起苟言患上重病时说的话。
老了,撑不住啦。有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苟且是我娘抱养的,打小我就把他当亲兄弟看待。我,我就知道这小子会有出息。他会成的,到时候他就不是村里人用的草纸了,不空了,不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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