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宝

留宝是我们邻居的一个老人，论辈分，我该管他叫爷。他90岁高龄了，还依然天天提个锄头在河滩的那块荒地上种菜，我常常在那里散步，所以常常遇见。

每次遇见留宝爷我的心里都有几分奇怪，因为他名叫“留宝”，可家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宝，不光没有宝，在我看来他的日子还有些贫寒，几间平房，粗茶淡饭，除了身体健朗之外，确实看不出他有什么宝可以留下来。

听人说，留宝爷年轻的时候，家里穷，所以娶的妻子先天有点耳聋。但留宝爷却一点也不嫌弃妻子，对妻子格外尊重。虽然与妻子说话有点费劲，但留宝爷却总是很耐心地把家里的每一件事都拿来同她商议，有时妻子听不清，他就重复说好几次，直到妻子听明白为止。他非常尊重妻子的意见，与妻子十分恩爱，几十年来，我们街坊从未见听他对妻子大吼大叫过，每次与妻子说话时他总是带着微笑看着她，好声好气的，给人一种相敬如宾的感觉。他的妻子八十岁时，跌断了腿，下不了床。一般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旦躺床上起不来，身体机能就很容易退化，大多躺个三年五载就去世了。留宝爷为减轻儿子们的负担，独自在家里伺候老妻，每天将妻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为她摩背捶腿，妻子在床上躺了十年，也没生过褥疮，饭量也不减，现在他们俩成了村里的唯一90高龄还双方健在的夫妻，确是十分难得。

留宝爷一生生了五个儿子，儿子们都取名叫x峰，到了第五个，干脆就叫“五峰＂，他可能希望儿子们都能像山峰一样诚信稳重吧。儿子们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那时尚未改革开放，农村还是以生产队为单位按工分分粮食，解决温饱问题就是每个家庭面对的头等大事。尽管留宝爷十分勤快，生产队出工也从不缺勤，但家里劳动力少，吃饭的人又多，所以分到的粮食就总不够吃，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人总是挨饿。那时有的人饿急了，在小麦或玉米有半仁的时候，就会到田里偷一些回家吃，但留宝爷却从不让家人去偷。有一次，他的一个儿子跟着别人到地里偷了一点玉米，留宝爷知道了就非常生气，把儿子捆起来狠狠打了一顿，让他跪在庭院里发誓“宁可饿死，也绝不偷盗＂，最后，还罚他一天不准吃饭。在留宝爷的严格要求下，他的儿子们都有着极端正的品格，与人处事，安分守己，绝不肯占人一点小便宜，因而个个都十分受人敬重。出门做生意，也是诚信和善，童叟无欺，所以儿子们的生意都有很多回头客，生意自然越做越好，都成了街市上的“老字号”。

儿子们有钱了，也很孝顺。他们定时给留宝爷一些生活费，并劝他年纪大了，别再种地了。大约是早年受过太多的饥饿，留宝爷一向很重视种地，他不光种好自家的田地，还在村子里能种地的地方开了许多荒地。我们村有一条河名叫杜康河，杜康河夏季常常涨水，涨起洪水时，邻近河边的田地就会被水冲毁。洪水退去后，田里瓦砾遍地，耕作起来十分困难，村民们不愿年年费力去整理，渐渐就抛荒了。留宝爷看到这些长满荒草的田地，觉得十分可惜，他不顾自己年老体衰，天天到河边整理，田地里洪水留下的石头很多，清理起来十分缓慢，一天只能清理出席子那么大的一块。儿子们看他每天累得满身大汗，就劝阻他说：别弄了，这地能弄几个钱，小心累病了，划不来的。＂留宝爷却说，他劳动出汗就是煅练身体，不让他干活，他一定会闲出病来的。儿子们说归说，劝归劝，留宝爷手里的农活可一天也没停下来。留宝爷在河滩上开了地，种上菜，种上艾草…菜，谁家想吃都可去采一把；艾草，端午节的时候家家挂一把；每每此时，乡亲们眉开眼笑，留宝爷也是眉开眼笑，心里乐开了花。

在农村，谁家死了人，装殓前都要为死者穿新的寿衣。可能因为怕鬼吧，愿意做这事的人很少，所以每次做完主家都要给帮忙穿寿衣的人包上一些钱或几条烟作为酬劳。留宝爷是我们这里给死者穿寿衣穿得最好的人，他手法细腻，做这活时脸色庄重，显得对死者十分敬重，故而大家都喜欢请他来为死者穿寿衣。留宝爷对此也从来来者不惧，一旦有人张口，他必然允诺，从不看对方门第高低，是贵是贱。并且，留宝爷做完后，只留一条毛巾，将里面包的钱物无论多少一并归还给主家。无论主家多么诚心诚意的让他收下礼品，他都反复推却，坚决不肯接受。他说：乡里乡亲的，谁还不用着谁了，我除了能给你们帮点小忙，还能替你们做点啥！如果你们这样，就太见外了…＂，主人们见他如此说，也只好怀着满心的感激，无奈做罢。

留宝爷生活十分俭朴，一年到头，穿得都是洗得发旧的旧衣服。儿子们给的钱，他也一分不花地存着。等到儿子们谁家有事，比如建房，或孙子辈考上大学了，他就主动给孩子们一笔。还有，就是修桥补路做善事。杜康河从我们村子中间穿过，河水泛滥后，常常把河上的小桥和河滩上那一段道路冲坏，每次见到道路不平了，留宝爷就独自拿上铁锹，默默地将路面垫平。小桥冲断了，他就自己拿钱雇挖机把桥重新补好。今年，杜康河桥又被冲坏了，留宝爷修桥花了2000多元，我们队长觉得他这么大岁数了，又挣不到钱，让他出这个钱不好意思，就建议队里把这个钱摊出来，还给老人家。但留宝爷坚辞不受，他说：人在做，天在看。修桥补路是积德行善的事，他做了这些善事，神仙都看着呢，神仙只要让他少生一场病，让儿孙们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留宝爷这话，我信。迄今为止，留宝爷90岁了，身体还能走河上的独木桥，还能登有着一百多级台阶的金山寺，还能下地种田干活，不是积德行善神仙保佑是什么？他的儿孙辈中，出了三个大学生，一个博士生，是我们村里考上大学最多的，不是神仙保佑是什么？《易经》上说：心为良田，一生耕不尽；德为至宝，万世尚有余。看来，留宝爷一生留给我们的“宝＂，不是那些有形有价的黄金珠玉，而是一种无形无价的却更为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