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九月初二,思虑很久,冯婉瑜再登上去无锡的高铁的时候,又是一个人了。
为了买到软卧,她直接定到终点站上海,可是还是迟了,最后她只定到了上铺。
对面中铺的小姑娘心善,提出和她换床铺,她道谢,和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起来。
“他在复旦大学医学部,明天他就过二十岁生日啦,我跑去看他。这已经是第三年啦。”
冯婉瑜看着那个姑娘亮亮的眼睛,那么像当年的自己,不禁呢喃起来:“我在今天去无锡,算起来,也整整四十年了。”
可她没说,那前三十九年,她并不是——孑孓此身。
——引
一
1979年,她十七岁,吴锡二十七,九月初二的生辰,他大了她整整十岁。
他们来自同一座城,参加同一场高考,因文革而搁浅十年的高考,恢复原状的第三年。他们进的是同一个学校——北京政法学院。
那是北京政法学院恢复招生的第一年。她是班里最小最娇气的小女孩,吴锡是班长,对她格外照顾。
因为想家,因为条件艰苦,因为学习压力。她总是一个人在失眠的深夜里哽咽。那种泪横流过鼻梁、陷落入枕头、最后打湿半个面颊的感受,岁岁年年划过,愈加深刻。
直到有一日吴锡在教室外截住她,问她:“冯婉瑜同学,你现在想不想无锡。”
无锡?还是,吴锡?她被吴锡问的发懵,一下子不知道该红眼眶还是脸颊。
吴锡似乎也意识到了歧义,却冲她笑得更加意味深长起来:“想不想,现在,回无锡?”
然后,就是她,如同被笑容蛊惑,鬼使神差的点头。
二
一九七九年九月初二的无锡,才是她记忆里的秋。和风不会像北京,凛冽到如同把人的魂魄碎成纸屑。空气里没有北京的尘土味道,还是木樨盛放的浓郁。
因为不是假期,冯婉瑜不敢回家,可她没说,吴锡也没问。吴锡径直带她去的是鼋头渚,太湖岛旁干净古朴的小院落。
晨起时他们散步,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吴锡说起太湖——山秀雅,却不够巍峨;水清丽,却不够辽阔。她突然有些难过。
“吴锡,你觉得北方的山水怎么样?”
吴锡没有答,只是看着她,可他的眸中写的,分明是山河睥睨。可那时候她不懂,只觉得疑惑里带点好笑。
可她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然后就感觉突然触手冰凉,是吴锡握住了她的手。
“皆不如你。”
三
九月初二的无锡,年年如是的吴锡。然后便是一晃,四年大学,三年硕士。
1986年,她二十四岁,吴锡三十四岁,她留校,他读博。
父母一直试探性地问她,是否找到心仪的伴侣,为什么不结婚。可她总是不语。因为她找到了,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不结婚。他明明也知道她一直在等,可他其实这十年都是彬彬有礼的绅士,不过是每年九月初二带她回无锡,做过最唐突的事情,竟然是第一次回无锡,那句“皆不如你”。
她一直在等。而后,又过三年。她二十七岁,无锡三十七岁。他入研究所,证明,她和他不会同在一个校园,看同样的风物,回,同一个无锡。
她的耐心终于在长长的矜持里磨得生疮。“吴锡,你在耗什么?”吴锡却问:“冯婉瑜,你有没有和父母讲过我的名字?”
“去问吧。如果问完愿原谅我,结婚吧。”
四
他是父亲的世交吴翰林之子。在她还很小的时候,他曾几度随吴翰林拜会。他曾带她去过的鼋头渚,那里曾是他祖父的基业。而这些,全部在那场文革的浩劫中化为乌有——
祖父病死,父亲自杀。他出走海外。
可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唯一令她揪心的是“女儿,吴锡非良人,他在美国,曾娶美国妻子。”
五
她不愿见他,但还是给他寄了信: “吴锡,如果我问了你,问了你的往事问了你的心思,你会怎么跟我讲?”
“孤儿,无旧爱。皆不如你。”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不问,可原来即使她问,他也会骗她。而她自甘沉沦地被困在无所知的罗网里。一去,十年。
她已经二十七岁,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的最好的十年,她因为无锡困在吴锡的十年。
冯婉瑜,放弃吧。
六
1990年,九月初二。
她想着,还是不回去了吧。可当她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她想着,那就自己回去吧。可当她到了北京站的时候,看看到了吴锡。
“冯婉瑜同学,你现在想不想无锡。”
在去无锡的长长的路上,他把故事一件一件讲给她听。讲曾经的鼋头渚,他的祖父为祖母造的院落。讲文革,他已在美国,他的祖父病逝,他的父亲不堪侮辱自杀,他为了留在美国,娶了美国女人。
“婉瑜,那是1963年,九月初二,你周岁宴,父亲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婉瑜,父亲当时抱着你,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跟你的父亲说,等我回来,要你做我的妻。
“婉瑜,我在美国,整整1964年到1976年,十二年。偶尔想起旧日,便是我十一岁生辰、父亲抱着你的画面。
“冯婉瑜,我在这世上已是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这么多年身不由己,而今已从黑夜归。此后余生,都等你嫁给我。”
七
她没有怪父亲的隐瞒不说,如同父亲没有怪罪她的隐瞒不说。
1991年九月初二,结婚。吴锡想要中式婚礼,她凤冠霞帔,怪罪头饰太重。那是吴锡最不绅士的一天,他居然跟她讲,欲嫁他这样的良人,必承其重?
她正要以牙还牙,一个重心不稳,撞向吴锡。
他们的结婚照,吴锡被头饰划伤的脸颊。
八
他们夫妇,共度的二十七个春秋,女儿都怪吴锡肉麻。
她升副教授那日,他手捧剑兰等在教室门口,一下课就进屋喊“吴夫人”。她瞪他,他只装作不知。
她升教授那日正在论坛,他更加过分。领着五岁的女儿,言必称“让吴夫人带我们父女庆功”。因为她不让他买花束,去度假的路上居然不和她讲话。
夫妇二人每个九月初二必下无锡。不过须臾年间,无锡,一座座西式楼拔地而起,像穿蹩脚西服的仕女。
她跟他抱怨,吴锡你老了,无锡它不老了。
九
是啊,吴锡老了。
二零一八年,她五十六岁,吴锡六十六岁。他的风湿让他再也无法适应无锡湿冷的九月。
她本来就想,那便不回了吧,吴锡在哪,哪里就是无锡。
他不许,到最后居然学着女儿小时候耍赖的样子,喊她“冯女士,拜托拜托了”。
所以无锡,她又来了。
带着吴锡和她的情怀,去看,他们已老,却永不老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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