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说“快意”。
下面看钱振锽(1875-1944)先生一副:
海为澜翻松为舞,舌有风雷笔有神。
此联系苏东坡诗句集联。上联“海为澜翻松为舞”,出自七言古风《和蔡景繁海州石室》,下联“舌有风雷笔有神”,出自七言古风《和王斿》。
上联“海为澜翻松为舞”,是说——大海波起浪涌、松枝迎风而舞;
下联“舌有风雷笔有神”,是说——讲起话来势不可挡,舌底仿佛有风雷;作起文来思若泉涌,笔下好似有神助。
这里上联属于起兴,下联才是实说。
说到“起兴”,就有必要说一下中国诗歌常见的两种表现手法——“比”和“兴”。
“比”就是类比,是汉语常见的表达手法。用这样的手法,可以比平铺直叙更鲜明生动,更容易打动读者。如《诗经·卫风·硕人》中描绘庄姜之美,用了一连串的"比":
“手如柔荑(tí),肤如凝脂,领如蝤蛴(qíu qí),齿如瓠犀(hù xī)。螓(qín)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又如《豳(bīn)风·伐柯》中: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再看看现代诗歌,如著名诗人贺敬之在《回延安》中写到:
“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
陕北民歌中还有这样痴情的句子:
“墙头上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兴”则是先说别的,再引出所想说的。有时直接起兴、有时兴中含比。如《诗经》首篇《关雎》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如《国风·周南》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或许是纯粹起兴、或许是“兴”中还带着一些“比”。
接近纯粹“兴”的,如陕北民歌中:“弯弯镰刀割韭菜,慢慢也就品你的心好坏” 、“风尘尘动来柳稍稍摆,白日夜梦见你回来。”
“兴”与“比”相较,“兴”多得自于表达时的“无心”,“比”多来源于创作时的“刻意”。质朴直率的诗歌,“兴”的成分多;成熟雕琢的诗歌,“比”的意味浓。
纵向来看,《诗经》在诗歌的发展史上处于自发质朴时期,“兴”的成分多;到了唐诗宋词的自觉成熟时期,“兴”的痕迹就很少了,“锦瑟无端五十弦”、“林花谢了春红”,看似在写外物,实则都是在“比”人情。
横向来看,民间歌谣天真烂漫,“兴”的成分多,而文人辞章典雅华美,“兴”的手法就不易寻觅了。
接着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激烈哦诗殷金石,纵横落笔走蛟虬。
上联“激烈哦诗殷金石”,是说——兴来吟诗,心潮澎湃,其情其感,真堪使金石震撼;
下联“纵横落笔走蛟虬”,是说——落笔入纸,挥洒纵横,其姿其态,恰好似蛟龙飞腾。
上联中的“殷”,意思是“震动”。
这一副出自陆游先生的七律《张功甫许见访以诗坚其约》,原诗如下:
零落汀苹露气清,北窗昨夜已秋声。
书来屡有入东约,坐上极思虚左迎。
激烈哦诗殷金石,纵横落笔走蛟鲸。
吾曹此事期千载,老眼相逢剩要惊。
下面看张问陶(1764-1814)先生一副:
文情跳荡摩天鹄,笔意腾挪得雨蛟。
上联“文情跳荡摩天鹄”,是说——构思文章时,其心飞扬跳荡,像快意高飞的鸿鹄;
下联“笔意腾挪得雨蛟”,是说——书写文章时,其笔闪展腾挪,如雨中狂欢的蛟龙。
接着看费新我(1903-1992)先生一副:
诗罢春风荣草木,书成快剑斫蛇龙。
这一副“诗罢春风荣草木,书成快剑斫蛇龙”,也和上两副类似,上联讲作文,下联讲写字。
这一副出自黄庭坚的七律《袁州刘司法亦和予摩字诗因次韵寄之》,原诗如下:
袁州司法多兼局,日暮归来印几窠。
诗罢春风荣草木,书成快剑斩蛟鼍。
遥知吏隐清如此,应问卿曹果是何。
颇忆病余居士否,在家无意饮萝摩。
此联书写者为当代书画大师费新我先生。费先生60多岁右手受伤后,只能以左手写字。但上帝给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又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先生以其极高的禀赋、顽强的毅力,经过长期探索,最终形成了“逆水行舟、奇拙互生”的独特“左笔”风格。此幅墨迹,可见一斑。
下面看于右任(1879-1964)先生一副:
画就烟云连泰岱,诗成书札满江湖。
上联“画就烟云连泰岱”,是说——挥毫泼墨,但见笔底烟云纵横,直逼泰山玉皇顶;
下联“诗成书札满江湖”,是说——一诗写就,常闻士林书札传诵,又起波澜满江湖。
接着看谭泽闿(1889-1948)先生一副:
先取山川来掌上,尽收风景入豪端。
这一副“先取山川来掌上,尽收风景入豪端”,能做到如此举重若轻,不仅需要高超的眼界与胸襟,更需要长期的辛苦与磨练。真所谓“欲求一朝快意,须得十年努力”也。
这一副是宋诗集联,上联出自陆游的七律《道院杂兴》:
龟堂有叟富神通,白发何妨两颊红。
先取山川来掌上,却移天地入壼中。
莺花不老非尘世,风月常新夺化工。
近作东篱君未见,一尊少住莫匆匆。
下联出自张逢原的七律《题高房山夜图》:
地位清高眼界宽,尽收风景入豪端。
废宫台榭和烟锁,隔岸江山对月看。
一水中分吴越近,层楼低接斗牛寒。
有声画意吟难了,更把瑶琴膝上弹。
下面看谭延闿(1880-1930)先生一副:
书以功深能跋扈,画惟性到见纷披。
这一副“书以功深能跋扈,画惟性到见纷披”,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只要“功深”了、“性到”了,“书”和“画”都可以“跋扈”,都可以“纷披”。
谭先生这一副堪称神品——其辞其书,均看似轻松潇洒,实则蕴含着千钧之力。如此快意, 千载之下能有几人?
最后看吴湖帆(1894-1968)先生一副:
正得意时尝起舞,到凝神处略濡rú毫。
这一副”正得意时尝起舞,到凝神处略濡毫“,意思是说——文人们表达快意的方式有多种多样,他可以像天真的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也可以像高明的艺术家一样提笔挥毫。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君子之快意也,或质朴、或文艺,惟期平衡,曷可偏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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