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恍然一世

　　城市的夜色永远不像夜色，我想象不出来什么叫黑丝绒一样的夜空，为什么星星像缀在墨色绸缎上的钻石。

　　我笑了笑，管他什么是夜色皎皎，什么是月明星稀，那大概都是那些写酸文的作家们编出来唬人的吧。

　　不然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一点精神慰藉，谁活得下去啊。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咖啡机前，一如往常点了美式咖啡。然而脑子里想的是明天要交年度工作汇报了，我得回去把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工作做完。

　　回到房间，只有一台落地灯投下孤独的光晕，桌案上的文件白花花的刺眼。我眯上眼睛，仰头一口气喝掉咖啡。以前，我很喜欢一口一口抿着品尝，让咖啡浓郁的苦涩在口腔氤氲，深入每个打开的味蕾，逸进鼻腔，那是多么奇妙的感觉。怅然了一下，我随手把塑料杯扔进垃圾桶，有些踉跄地回到白花花前面。

　　它真的是太刺眼了，眼睛生疼地流出泪来。我伸手抹掉泪水——红色的泪水——看到手上的一抹鲜红，我突然心跳急骤，胸口发闷，呼吸沉重，一时间天旋地转。模糊间，我看到有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覆住我的眼。

　　是下雪了吗？在南方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雪了。我好像看到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在洁白的雪地上趔趄前行，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她走到红色的房门前，推开了门，迎出来的是一个剪着短发的女人——那是，我的妈妈！我疾行凑到前面，猛然发现这个小女孩竟然长着和我一样的脸！那时我也是短发，那时我上小学，那时我挎着的是妈妈亲手给我缝制的斜挎包。

　　我跟着走进了门内。院子里那棵大桐树还在，叶子葳蕤，蝉鸣聒噪。堂屋的门是阖上的，只有我——那时的我，在一大盆水旁边折纸船，盆沿上沾着些已经“触礁”粉碎的小船。小女孩一边折一边念念有词，俨然一副正儿八经的船长的做派。我不禁呵呵笑出了声。突然想到正午爸妈都在里屋睡午觉，赶忙捂住了嘴。

　　眼前突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一条田间小路蜿蜿蜒蜒在眼前伸展开来。正午的骄阳着实火辣辣的，小女孩仍旧是挎着那个布书包，手提一杯水，胳膊晒得通红，鼻尖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六年的时光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回想小学的我，才是心无旁骛，心无大志，无忧无虑。我轻轻笑了。

　　这条路忽然变宽，眼前出现一个大石牌坊。路上的行人也忽然裹上了棉衣，我听的到北风的呼啸，但却感受不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那又是我——戴着妈妈给我缝的厚厚的手套，费着九牛二虎之力蹬着自行车，迎着北风，吃力地前进。我看到她的手套已经被汗水浸湿，最外缘已经结了冰块。我突然鼻尖一酸，那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有多么艰苦，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多想捧住她的脸，我知道那张光洁的嫩脸一定冻僵了吧。

　　刚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突然来到了高中门口。路灯打下昏黄的光映着天边的晚霞，好像梦境——这不就是梦嘛！她又来了，和同学从学校后的山上一路小跑，额头沁出一层细汗。然而我眼一亮——我最爱吃的烧饼！那条街拐角的烧饼外焦里嫩，夹了豆腐串再撒一些辣椒——那简直是我一天最期待的时刻。想着这些，好像已经嗅到了烧饼传来了香气。我粲然笑了，如果今年回家。我一定要回去，回到那个街角，约上我那个高考的难姐难妹，回到那段美好的时光……

　　正这样想着，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再次睁开眼，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见。心神却是异常地宁静。

　　“你还想再看吗？”

　　一个浑厚的声音飘来。

　　“你是梦神吗？”

　　“我是死神。”

　　沉默。

　　“你要把我带走，所以才把我引到过去吗？”

　　“不是我要带你走，而是你想不想走。”

　　我陷入沉思。为什么在死亡面前我如此犹豫，我明天还要交工作汇报，明年老板就给我们加薪了，今年还准我们年假回家探亲，弟弟明年就高考了，还有……但我为什么犹豫？

　　我想到了欠了一个月的房租，部门主管那个老秃驴急吼吼的怪脾气，每天迷迷瞪瞪挤地铁，一个又一个相亲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深夜痛哭，当我想起要给家里打电话，十二点的钟声已经敲响……

　　如果我还可以回到那片洁白的雪地，如果我还能重踏那条小路，如果我还能抗住那寒风，如果还能回到那个街角……我闭上了眼睛。

　　“你想好了吗。”

　　缓缓吐出一口气，“我……”

　　耳边似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天边好像传来缥缈的呼唤声。

　　“想留。”

　　“尘世一梦，挥别才醒。你觉入世，实则幻境。你愿沉沦，自寻路径。”

　　那钟声似的声音渐渐飘远。

　　我愿沉沦，自寻路径。

　　于是我跌跌撞撞往回走，一路上，光阴的剪影一次次略过眼前，院子里的梧桐树阻挡我的步伐，蝉鸣声声扰乱我的心志，食物香气将我迷晕……那过去的一个个都向我招手，将我挽留。

　　可是，前路艰辛，风雨晴雪，瞬变万化。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尘世一梦。

　　梦又如何？待我踏破！

　　突然脚下一空，跌进无穷。

　　我猛然惊醒，坐起身来，头上蹭蹭冒汗。手背扯得生疼。

　　一切都是白的。

　　“我的女儿啊，你终于醒了！”妈妈一把抱住我，失声痛哭，“好不容易来上海瞧瞧你，好几年没见你，你咋都躺医院了……你要是醒不过来……我都跟你走了……”

　　我忍不住也紧紧拥住妈妈抽泣。模糊中，看到一旁的爸爸伸手抹了一下脸，弟弟轻轻抽了一下鼻子。

　　至少这梦也是有冷暖，有苦乐，有离合的，这是有情感的一个世界。

　　我愿沉沦，前路自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