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趁着老家那边下雨,天气凉爽,就打了张车票回家看望父母,到家时已是正午时分,父母并不知道我会回家,刚做好中饭要吃;父亲爱看新闻时事,我还未进大门儿,就听到屋里的电视机在那“夸夸其谈”了。
因早上这里刚下过一场阵雨,尚有两泊清水,正仰在院子里的凹处看天;流云在天空中翻卷;鸡在猪圈里聒噪;狗朝着我摇尾巴……..
母亲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拿着筷子和馒头,嚼着根葱叶儿站在屋门口探望,见是我回来了,便使劲咽下嘴里的饭,红着脸咳了两声,说:“怎么就回来了呢?不年不节的,离上次回家也不到一月,白浪费了路费,还巧刚好吃中饭,快进屋吧。”父亲似乎刚呷了两口酒,脸面红润得像涂了胭脂,笑着问:“最近工作不忙?也不是周末,怎么就歇着了呢?”我听了有点诧异:“明明是周六,想是家里没上学的孩子,都过糊涂了,分不清年月日了。”母亲翻了翻挂在墙上的日历说:“果然是周六,都过懵了,快吃饭吧,你们年轻,早上又不爱吃饭,熬到晌午还不晕呢?”
下雨天虽凉快些,可是却很闷,呆在屋里看电视,心总是突突直跳;看着窗前屋檐上滴落的残雨,还有粘在玻璃上的,像已步入老年的眼泪,行动迟缓地往窗跟儿上挪。看天色阴沉,早晚还得下上一场,积郁已久的雾滴在云彩上沉浮,只等待时机成熟,就一股脑的灌到大地里去。趁着雨还未下,我拎上把伞,穿着拖鞋要到田野里逛上一圈。
雨后的村野显得格外苍翠,乌云遮住了南天,压得很低很低,就像恶魔的黑口,想要吞掉整个世界,而我却偏要向着暗云低沉处行走。
田间的小路都是用碎石子铺就的,不是很平,坑坑洼洼地积了不少水泊子,因是碎石底子,水泊很清并没有泥污;小路两旁植了几排杨树,想已经历过无数的风刀剑雨,一条条斑痕横陈在粗壮的树干上,那是满身的沧桑,擎着树冠那一丛丛娇嫩欲滴的翠叶,看得人眼睛里凉凉的,像含片新鲜的薄荷;偶有坠在叶尖的雨珠,抻不住了,摔到脖子里顺着脊背往下流;树下长满了野草,摇晃着细长的叶子在道旁饮露,有时停在树腰上的知了被脚步声惊到,轰鸣着乱飞到远处的玉米田里去了。
刘郎诗中有“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情境,而今这样的天气,北天已露晴色,太阳透过龟裂的云缝射下几缕光芒,南天却黑云压顶,如夜幕般笼罩着一半苍穹。就在那黑云下面躺着一片墓地,墓地里罩着一撮阴郁的柳林,隐约间能辨识出几株柳树的轮廓,纠结而扭捏,弯弯曲曲的树干顶着几根稀疏的冠枝,在雨雾尚未消尽的远处,显得幽冷、寂寥。似乎那黑云下,顷刻间就会大雨滂沱,将那里的一切吞没,吞没掉一望无际的原野,吞没掉长满黑色树叶的柳林,吞没掉卧在黑云之下、柳林当中那一个个拄着石碑的坟冢。
以前每年除夕之日的下午,家里都会准备好贡品去奶奶坟前祭奠;只今年,或许因为太懒,我竟没去上坟,可心里总还十分思念,常常会想起生前奶奶坐在炕头上念经的情景,她眼睛不好,几乎到了失明的状态,总是使劲睁大眼睛,摸索着帮妈妈煮饭,当我们阴阳相隔时,我心里有的只是无奈,无奈永远无法再触及彼此的温暖。
奶奶的骨灰是与爷爷合葬的,他们的坟冢就在村南,在那片柳林里,在黑云下面;不如去看看,去鞠一个躬,和隔着黄土的他们聊一会天;我汤着脚下的水泊,撑着把红伞,蹑蹑地朝柳林走去。
墓地周围荒无人烟,唯有尚未消尽的雨雾还在和那片柳林纠缠,高高低低的坟头上,都压着被雨水打地支离破碎纸钱,苍白无力地沾伏在湿土上;因昨日是农历六月六,上坟祭祖的日子,尚有未曾腐烂的供果,掺在纸灰和草灰里,显得污迹斑斑。
一块块墨色的墓碑在雨雾的浸润中显得更加阴沉,积足了怨愤怒视着遮在头顶的乌云;我循着坟冢之间的小路,踩着弥生在路上的荒草,寻觅志在奶奶坟前那通残损的石碑,因前些年这石碑曾被坟火烧断,裂为两截,后来家人又用水泥将之粘合起来,看上去与众不同,很好辨识,并不需要花太多心思一块块地去认字。爷爷去世得早,我生来就不曾见过面,叔伯们每年清明都来添土祭拜,因此坟土很厚,像一座蒙古包,沉稳地耸在那里;坟旁长了棵扭曲的洋槐,零星的挂了几片叶子,在雾气里滴着“泪珠”。
我撑着伞站在坟前,竟不知要对他们说些什么,诀别十年,已是生死两茫茫,而今心里早已没了悲伤,有的只是思念和永不能相见的绝望。我放下手里的伞,深深地长鞠一躬,心里叨念着“你若有灵,我们梦里可能相逢?”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撑着把靛青色的伞,穿过雨雾向我走来,在这样大雾迷天的墓地里,冷冷寂寂,没有蝉鸣,也没有莎鸡,只有一团看不清脸面的人影,没有声迹地朝我走来。我心里有些发毛,一溜冷汗从脊背渗出,而我必须硬着头皮迎他走去,只因为墓地里只有一条小路,天注定,我们必定相遇。
走近时我才看清,是个老头,也是村子里的人,个子不高,眍着眼,满脸的皱纹,被太阳晒得黝黑而深刻。我只朝他笑了笑,并未言语,他却一眼便识出了我的身份,说道:“你是**家的二小子吧,好几年没见了,在外边上学的,只过年歇伏回家两趟,碰不上,远了可是认不出来的,现在应该毕业了吧?在哪里工作?”我听到这些便住了脚,两个人站在坟地边上互相端详了一番,我抖了抖伞上的雨滴说道:“毕业都两年了,去年在长沙扎了一猛子,嫌气候不好,离家也远,就辞了工回了青岛,这不是离家近,相互能照应的上吗!”老头笑着点了点头说:“年轻人在外头闯荡不容易,家里的人也应该理解,可不像我家那个孙子,比你小七八岁吧,去年就去了广州,全家人都反对他去外地,他先是答应了留在家里,可谁知趁着他表哥结婚,家里人都去坐席吃宴,偷了家里的钱,跑了!就是党的生日那天,我和他奶奶心疼的哭了两天,今年过年也没回来,一个人在外举目无亲的,生死也不知道,家里也照应不上……”老头眼睛里挤了两滴泪,朝我苦笑着。我也只好安慰他一番:“年轻人本来就该去外面闯荡闯荡,老了才可叶落归根,老在家窝着,成了个背炕的汉子,他心里憋屈,你们看着也觉得窝囊不是?想开点就好,总不能一辈子拴着他,不让他成就一番吧!”老头点了点头笑着把话题岔开了:“这不是刚下了雨,得到地里看看玉米跟上的化肥解了没有,我的地就在坟疙瘩东面”他抬手指了指方向说道:“因播种前施了不少土肥,如今比别家的玉米长得略高一些,这雨过之后,待肥化了,就更要疯长了!”
我也不懂这种玉米的诀窍,总不知要回他些什么话头儿,就只好应付着说要到别处逛逛,辞了老头撑着伞往回走去。
雨后的村庄,就像被洗过的镜子,虽有雨雾笼罩,却显得一切都那么清晰而明朗,似乎拥有了能够洞穿一切的眼光,这就是村庄的雨后,这就是雨后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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