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8万的彩礼
春晓出嫁那天,父亲不知从哪里贩来一堆笑容,夹在微微发皱的眉间,让她感觉是贴上去的金子。
23年来,“父亲”这个词就像套着好几层保护壳的手机,不论她怎么努力,都触摸不到他的心。但她从不放弃,总是想着法子去孝敬他。哪怕给他买上好的香烟和美酒,他也只是点点头。
在父亲的点头之交里,她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与少年。刚上高中,就被送进了全日制寄宿学校,无论她怎么哭闹都无事于补。她在母亲面前求过情,但母亲总是说,你爸爸是为了你好,让你磨练自己的意志呢。
在寄宿高中三年,她处处不习惯,三天两头头疼脑热,纵横下了狠心要好好学习,也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高考失利之后,她想去上个高职高专,认真学一门手艺,父亲却说家里再也没有钱供她读书了。母亲抹了几把泪,说家里就那么点儿钱,要紧着弟弟读书,让她多为这个家考虑考虑。
她感觉自己是这个家里多出来的人。父亲生就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只要他做了决定,母亲从来都不敢反抗,好像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手里。春晓想象了无数个故事,但她从来都不相信也不敢去验证,又时常忍不住胡思乱想。
话说她的婚姻,也是父亲一手操持的。23岁的她不敢多想,想了也没用,反正父亲决定的事儿,在这个家里没有谁敢违抗。此前的五年,她都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即使母亲总是宝贝儿宝贝儿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也只是拿忙作为借口。
经过5年的社会实战,和几个好朋友的帮扶,她觉得自己可以独挡一面了,也正好是谈婚论嫁的年龄,趁机离开原生家庭也是再好不过的事。
彩礼是父亲谈的,一口价28万。她的婚姻,她的需求,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让他有恃无恐。再说春晓那么听话,不可能不听的。还有,这28万可以给儿子在省城付个首付了,养她一场也不算亏。
春晓的未婚夫把这28万,分四次打到他的账户上。看着账户上的数字一次次往上翻,他喜不自胜,比博彩还兴奋。但在春晓面前,又将自己的城府深深筑起来,以显示他这个父亲的威严。
在出嫁的前一天,春晓才缓缓开口说 :“爸,妈,女儿不孝,没有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就要出嫁了。这28万呢,是人家的彩礼,我跟他没有感情,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好日子?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过不下去了,我恳请你们把这28万拿出来还给人家,好吗?”
父亲听完这句话,把脸一横,厉声道: “日子都是人过的,人家能过好,你就不能过好!”
母亲的眼泪啪嗒啪嗒往外掉,突然来了一句柔情的话:“你看咱女儿都要出嫁了,你就不能温柔点儿吗?”
春晓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了下去。
二、婚姻中的炸弹
嫁入夫家,春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惴惴不安。这个家跟她之前的家相比,既温馨又浪漫,老公有时还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她想没有感情,有笑容也好,总比面对着父亲那副冰霜一样的脸好。看着客厅里两个人的结婚照,还有大大的双喜字,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从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尤其是婚礼那天穿的白婚纱,让她如坠梦里。
还有一种梦境,她不好意思说,只是在心里默默回味,一遍两遍三遍无数遍,眼眸含情,两颊绯红,活脱脱个怀春的少女呀。纵使没有爱,这种欲很好,至少他可以满足她所有的幻想。
可是,后来这种感觉就消失殆尽了。他对她不再有热情,横眉冷对时还反唇相讥,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句话 :“你爸爸把你卖了28万,28万啊,够他几年逍遥快活的。”
春晓气得扇了他一个嘴巴子,他呲着牙,揪着她的头就往墙上撞,口里还骂骂咧咧。相比他的柔情,完全是个魔头。
人怎么说变就变呢?春晓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不吃不喝,在床上硬是躺了三天。
公公婆婆过来跟她说了很多好话,说儿子被惯坏了,让她多担待着点。然后拿出两个大红包,说老两口是诚心诚意道歉的,非要她收下不可。
春晓最恨自己的软心肠,别人说两句好话就万事大吉,不管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以前在父母那里是这样,现在公婆面前也是这样。哎,春晓啊春晓,你能不能为自己争口气呀。
她想自己这次也算是给老公一个下马威,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动手。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老公非但不改,而且变本加厉。只要她触犯他的一点禁忌,他的霹雳手就显形了。
父亲那么威严的人,对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太坏,但从来都没有打过她。没想到,他动了一次手又一次手,还动上瘾了。这婚如果不离,她就会死在他手里。她有这个预感,非常笃定。
有一天晚上,春晓向他提离婚,他冷笑道 :“你把钱骗到手了,就装不下去了吧。”
春晓没有说话,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对于偏执型的老公,她没有办法改造。对于包办的婚姻,她只好拆包。里面是炸药,还是玫瑰,她已经体验过了,没有遗憾了。
她永远永远也不想看到他。
三、对簿公堂
在法庭上与他对垒,是春晓意料之中的事。
作为一个刚刚离婚的弱女子,没有经济支撑,也没有娘家的支撑。她没有几块牌可以打,现在基本上都打完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只有向高中同学关敏求助。
关敏的老公是个律师,他对春晓的印象很好,悲叹她是小姐的身、丫鬟的命。春晓除了苦笑,无言以对。想想自己当下的处境,她没有任何隐瞒,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父亲在公堂上,矢口否认自己拿了人家的28万。春晓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傻,竟然春眠不觉晓,现在处处都是警报声。
别人那样对她还情有可原,自己的父亲竟然这样不要脸,拿女儿的婚姻开玩笑。难道父亲真的像那个人所说,用28万卖掉了她的幸福?
不!不!不!打死春晓,春晓都不相信。
随着官司的深入,春晓感觉不对劲儿了。明明与那个人对簿公堂,突然变成了与父亲对簿公堂。她不是吃里扒外的东西,做梦也没想到父女俩会走到这一步。她不敢回家,生怕父亲有一天把她掐死,看着他在法庭上的表情,她不寒而栗。
母亲仿佛消失了一般,从来都没有直接跟她接触过。莫非她被父亲控制了?女儿落到这一步,就算是铁石心肠的母亲,也要偷跑出来说两句宽慰话呀。
每次开完庭,她都哭得稀里哗啦。关敏就像搂着妹妹一样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说 :“你别哭,还有我呢。我如果不行,还有我老公,他可以帮你把官司打到底。”
春晓的泪海水一样打湿关敏的肩头,她有苦说不出,就算说出来了,也没有人能给她像关敏一样的爱。所谓的亲情,所谓的爱情,就像卫生纸一样,被揩了屁股就扔。
如果不是有关敏把着关,她不知道官司该怎么打下去,也没有勇气去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父亲既然对她不仁,就别怪他她不义。但这个想法一出来,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呸,呸,呸,呸,呸呸!”她连连呸着。别误会,她不是呸别人,而是呸她的心思,想通过这种方法让自己提取正念,她和父亲好歹是一家人啊。
父亲刚刚开始死咬着说自己没拿了28万,最后又说他把那28万分期分批的转给三叔了。三叔是个什么人呢?用一句俗话说,钱到了他的泥鳅的笼子里,是倒不出来的。
案子又陷入了僵局,春晓想不通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而那个人咬定春晓不放松,总是处处胁迫她。
四、春晓的身世
春晓想一死了之,但不甘心,她不想让自己临死还要背负一大笔债。再怎么着,也要把28万要回来,甩在那个人的脸上。
有一天半夜十一点半,她一个人走在路上,被一个蒙面人抢走了手里的包,里面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是她的一半家当。她当即崩溃了,在路上嚎啕大哭。
路上鲜有人来往,她的哭声几乎撕裂天空,不仅是因为包被抢,更多的是这些年来的委屈与怨恨。她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那样对他?母亲又总是唯唯诺诺,她要是稍微强势一点,她这个女儿会这样受苦吗?
谁都说家是最温暖的港湾,但她那个家刮风漏雨还打冰雹,没有一个人可以护她周全,都恨不得从她身上撕几块肉。哪怕是弟弟,小时候和她那么亲密,现在却对她不闻不问。
对面来了一辆本田,她横下一条心就往上撞。司机急忙刹住车,大声喊: “姑娘,不要做傻事啊!”
她一听,怎么像舅舅的声音?瞪大眼睛一瞧,果然是他。春晓哭得像个孩子,抱着舅舅不撒手,就像三岁的时候,自己走丢了,被妈妈找到的情形一样。
没想到20年过去了,这样的情景又重现了一次,只不过对象是舅舅。舅舅听说过春晓的事,但一直没有插手,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
舅舅心疼地抱着她,说 :“咱家晓晓受苦了,舅舅帮不上你,惭愧呀!”
“舅舅,对不起,我刚才差点害了你。我不怪你,我只怪我妈把我生错了家。”
“晓晓啊,想不想听舅舅讲一个故事?但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再想不开了。”
春晓一直很喜欢舅舅,舅舅说什么话,她都听。似乎胜过了父亲,也胜过了母亲。也许是老天看着她可怜,就派舅舅关照关照她吧。
“我姐是个命苦的人,她嫁第一道人,用尽办法也不怀孩子。没想到她要放弃的时候,竟然怀上了。她欢天喜地,天天像过年一样。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那个姐夫在一次抢险救灾中失去了生命。很多人都叫我姐把孩子打掉,重新嫁人。她说什么都不干,相亲好多次都以失败告终。你想啊,谁肯娶一个怀着别人的孩子的女人……”
“舅舅的意思是说,是说——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春晓打断了舅舅的话,她梦中的一幕一幕就像真实的故事一样显现出来。
“晓晓啊,我的晓晓,舅舅不敢劝你坚强,换做是我,我也不能啊。你哪里晓得你妈,你妈是有苦衷的。”
五、重启人生
春晓在舅舅家住了一晚,不告而别。她不知道该怎么告别,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难怪,难怪父亲那么对待自己。原来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多想这一切是假的,可是在铁的事实面前,她百口莫辩。
“母亲啊,你好狠心,你竟然把这个事实隐瞒了20多年。如果舅舅不说,你是不是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我多希望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啊,就算心中下刀子雨,我也认了。”春晓回忆着那个父亲,那个母亲,一阵恶心。
他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弟弟,却从来都没有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耿耿于怀?这不正好是摆脱那个家庭的最好契机吗?就让亲情从此断了吧,最好能断得干干净净。
春晓不知不觉走到了关敏的家门口,把最近的遭遇一一诉说,向关敏借了一部手机,还有四五千块钱,表示自己想去外面打拼打拼。说不定几年后就能把28万还上。
“不要怕,我老公正在想办法帮你督促父母把那笔钱拿出来。”关敏唏嘘过后,恨不得自己变成千手观音。
“钱只是一个方面,我觉得我没有任何理由和那个家保持联系了,心彻底碎了,想换个地方疗疗伤。那个人那样打我伤我,都没有这次厉害。”春晓觉得自己以前一直在梦里,现在想来清楚了,只不过是一些故事。
“你走可以,但要跟我保持联系啊,我好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啊。”
“亲爱的,谢谢有你陪着我。我现在无牵无挂了,突然好放松啊!”春晓的笑,在关敏看来是那么不真实。
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心一旦窥破了它,就没有什么值得人去死抓不放。就算死抓不放,又能怎么着呢。还不如把这些破事往外一扔,清清静静地还原成最初的自己。
春晓坐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大梦初醒。
刚刚爬到地平线上的太阳,温柔地照在她的脸上,如母亲抚摸着她的脸颊。纵使她心中有千般无奈,依旧忍不住感叹 : 还是活着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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