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姐姐告诉我,一年中,于往生者,有三个重大的节日。序时推进,先是清明,再是中元,最后是寒衣。然而其实对那个世界的人来说,该从寒衣开始算,因为另一个世界的门就在送寒衣那日开启,往生者又回来这个世界,拿寒衣的拿寒衣,回家团圆的回家团圆,长假要直到次年的清明才结束,于是人们清明的祭奠往往要提前,在寒食后清明前送纸钱。小宋姐姐说,过早的话,花的不节制留不下积蓄。晚的话,回去的路上太挤,人多丢了就不好办。过了清明自不必说,门已关了,送不到手里。
我喜欢这样因果可以自解的故事,我愿意假装那些离开我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还如是忙碌的生活着,比如翘首期盼着寒衣到来大门开启,便蜂拥着挤出大门,四散着游玩去了;比如到了清明,钟声响起来,还恋恋的把钞票装在兜里,进了门,想要炫耀又怕露白的彼此臭美着;比如中元那个短暂的小节,就不乱跑了,晒晒被子睡个懒觉罢了。
那么,不放假的时候,那个世界的人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他们是否真的想念着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曾今认识的人呢?是否穿越了生死后,此生你我的执着与怨念,在他们看来都是一场笑谈呢?
清明前夜,匆匆回来的路上,倦了,本不想出去了,但偏把手机放在了车里,犹豫下,又换了衣服去散步。街上春风拂面,柔软温柔,是春天特有的酥润。街灯牵着手,长路如游龙般亮了,那些尾部缀着红灯的车龟缩着列队等红灯,世界一片闪闪烁烁,而天上的星子,反而黯淡了。路边,不几步就能见到点燃的思念,他们两三人一起,嘴里碎碎念着,纸钱堆红亮着,暖暖的照亮他们的脸。那脸上都是陈年的思念,我细细看着,分辨时间久了,这仪式到底是一种习惯还是一种寄托还是一种外化的想念。但其实往往时间久了动作就机械心情就麻木了,清明祭祀这动作,也许是三者都在其中的,真扯出其中的一个来,就像兑了水的酒,早已淡的没了味道。但是,看到他们认真的做某件事,我还是感动的。我假意他们祭奠的人就在他们身边,看着火燃烧又看着火熄灭。我想知道他们祭奠的那个人,又是怎样看待他们做这件事的真实意义,并分析他们做这些事情的真实感情的。
角角有多大,父亲就已经走了有多久。所以我并不刻意的去记这个年份。和哥哥相比,父亲总是疼我更多一些。有时人们说起我的任性,猜是哥哥惯的,其实更多来自父亲的纵容——并不深刻的肆意纵容。然而常常如是,很疼你的那个人,未必是你疼的,就如你很疼的那个人,未必是最疼你的。我并不很亲父亲,常常刻意的与他为敌,青春期时尤甚,整日话也不说一句,倘若说了,可能还不如不说有助和谐。渐渐我们也就无话,彼此疏离。直到父亲要走前,神志不清楚,却偏偏只记得疼我,执意起来谁也劝不住,但只要说我来了,他便立刻变乖,还讨好的向着猜测我可能在的方向笑——那时,他早已看不到这个让他痛苦的生了脑瘤的世界了,自然也看不到他疼了半生却只会惹他生气的我。其时我并不在父亲身边,当哥哥说起这些,心酸酸的疼,眼泪大滴的落下来。有一些 彼此诚恳的感情,可能存在时终也没有相遇或者相互慰藉的机会。唯有其中一个逝去后,另一个才在永远的愧疚里承认那份依恋的存在。然而这一切,于逝去的那一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走后,我在写给母亲的信里说,常常我们最好的感情,不能给我们最爱的那个人。但我知道母亲未必会看懂或者体会这句话里的遗憾和痛楚,我的许多怅惘,在许多人看来都是无病呻吟的典范。所以父亲走后,我也没有刻意的要在某时去那坟前或者街边焚一叠纸钱。我有时会漠然的凝望,想起曾有一个人很不得要领的疼过我,而我没有给他应有的回报。我假设他此刻就在我身边的某处,隔着无数条代沟望着我,就如同从前那样。我愿意相信人一旦往生就跳出了时空,看破了藏在身体里的思绪,所以我相信此时凡我所想,他必知道。然而此刻,当你知道你欠某个人的,永远还不清的,却也不用再还了,或者不能再还了——这是一种解脱,还是永远压在心上的枷锁呢?
街边小区的栏杆上,爬满了蔷薇的花藤,叶子茂密,密密匝匝装点成了一面墙。我有些恍惚,不知道这叶子是冬天还没有落的,还是春天才准备好的——如是后者,它当真动作够快。花枝沉沉压的很低,我一味沉思着向前走,就蓦然被勾住了发梢,一向没有惊叫的习惯,只默默的驻足,默默的扯下头发,默默的看着那花墙。
记忆里,童年住过的小镇,也有这样的花墙,春末夏初,就开满了黄色的妖娆,黄的透明,像水晶一样,我也因此给人家起过水晶蔷薇的名字,用来呼应栀子情人。那时父亲带我们去爬山,就会经过这样的花墙,匆匆的一过,阳光沐浴下的黄莹莹夺目着,一直留在记忆里。再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回老家,在峡谷里穿行,看到峭壁上的野花,他会柔情的问我要不要,若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便三下五除二爬上去,不一时摘来给我——每一个父亲可不都是自己小公主的第一个骑士么,任我手里捧着或编了花环或扔进了随行的小溪里。那些花儿知道,那个男人,曾经怎样没有回报也没有原则的宠爱过我。此时,于春风沉醉夜色温柔的清明前夜,蔷薇挽住了我肩头柔软的发。回顾四周,没有熟悉的面孔。只有风拂动着花墙,影影绰绰,簌簌的声响,提醒我那些回忆的温度。
爸爸,你好吗?是否你也在回程的路上,特特在此时来了这陌生的城市,来看早就陌生的小女儿了呢?
我于悱恻的心绪里四处游走,最终落脚在街对面的公园,冬日涸了的湖如今又蓄满了水。此刻,舟子已经纷纷靠了岸,唯有楼宇街灯的灯火还投在水面,随风闪烁,粼粼的不肯停歇。
四月,是我的生日。这月里有个日子,和思念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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