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别,囿儒君,你……”萧汐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她垂下头,齐整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眸。沉默良久,她缓缓开口,“你,珍重!”一字一顿,却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说完,她便转身跑了出去,中短的头发在空中不安地飞舞。吴囿儒立在原地,看着那个娇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前路茫茫,汐君,你也要珍重,此去经年,如果我还回得来,即便风尘仆仆也要第一时间去见你。只怕,一别音容两渺茫……
萧汐一手托腮,一手不自觉地拨弄着一支特殊的钢笔,她眼神空洞地盯着在黑板上龙飞凤舞的老师,思绪却飘散在早春的微风里。突然,她身子一震,眼睛迅速望向天空,嘈杂之声渐息,耳边仿佛万籁俱寂,但轰鸣声却越来越清晰。那是飞机吧……它是要跨过太平洋飞到美国吗?手上的钢笔跌落在地,一滴泪随之落地生花。
夜幕笼罩之下,只有一盏萤灯,悄悄地续写着白日的故事。
萧汐将手中的纸团仔细摊平,上面歪斜地写着一串英文,有些字母连成一片,她吃力得分辨着,像小学生认字一般。眼眶渐渐湿润,她想起了白天吴侑儒从笔记本上撕下一角写字的情景,他把写完字的纸塞进她的手心时,低声说:“这是我朋友的地址,等我在美国的家定了,就给你写信。”她将那团纸紧紧撰在手心,像是握住了渺茫的未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轻轻一笑,却惊动了眼角的泪珠。泪滴顺着脸颊滑落,最终与墨字融为一体,她心头一紧,却来不及阻止,墨迹氤氲成模糊的一团,那个来不及誊写的字母再也分辨不清。她死死地盯住那团墨渍,看不清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几天后,她收到了那只“修理”后的钢笔,其实钢笔并没有被跌坏,但是她还是不放心,叫表哥拿到大一点的文具店去询问,店员说钢笔没有问题,她可不这么认为。笔帽上有一条细小的裂痕,虽然不影响使用,但她心里总觉得难受。裂痕一旦产生,便无法磨灭,除非自毁。
那盏羸弱的萤灯一点便是数年。几年的时光,可以让时空流转、朝代更迭,几年的等待,可以让懵懂的女孩成长为知性女士,几年的守候,也不一定能够等到那个思念的人。更何况是一个女人的十年……
十年内,萧汐一直在等她的囿儒君。因为执意不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被萧氏家族除名。如今,萧汐已不再是当初的萧家三小姐,现在的她只是自己——一个落魄的魂。
名利富贵她看不上,潦倒落魄她也不在意。离开了萧家,生活虽然艰辛,所幸她还有一两个感情深厚的朋友,能够给她提供帮助。生活上的贫穷远不及精神上的折磨更令人痛苦。
今天是他的生日,她知道,今年又是她一个人过。但是她有预感,他就快回来了。为此,她悄悄地回了一趟萧家,想要知道信箱里是否有他的来信。以前她不敢独自前来,基本是友人替她查信件,可这许多年,她从未收到过一封信。她也曾失落过,想要放弃漫长的等待,可是又害怕,这一放弃就会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失去。自从得知他从美国飞去了台湾之后,她的心就如海水般起伏不定。想要渡过海峡去找他,但是条件不允许,想要寄信告诉他自己的近况,却无处可寄。当年的书信飞不过太平洋,同样的,它也飞不过台湾海峡。
美国和大陆的朋友都和他失去了联系,她想要去找寻却无计可施。
在寂寂的岁月里,她给他写了数千封寄不出去的信,几万张泛黄的纸上还残留着当时的泪痕。一笔写十年,斯人杳无音……
当天晚上,她撑着身体喝了房东太太为她熬好的药。窗外夜朗星疏,一轮圆月吊挂在庭中的桂树枝头。她心有所感,起身披上外衣,坐在书桌前,拿起那只被指腹磨光滑了的钢笔,笔帽上的裂痕在时间的侵蚀下不再那么明显。
在信纸上写下一句话之后,她搁下钢笔。恍惚之中,她走进了一间装饰欧化的书房,琉璃台灯的照耀下,有一人正在伏案写作。虽然十年未见,但这个背影却和记忆中他的背影重叠。似有所感,那人回头看向她站立的地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织,但转瞬便错开了。
三十年后的十月十五日,吴囿儒在儿孙的陪伴下回到了大陆。几经周折,他终于找到了萧汐的故居,只是光阴无情,他这一走就是四十年。四十年的时光,带走了很多东西,包括他的萧汐……
他用苍老的手,抚摸过书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写信时留下的墨迹。几缕阳光穿过窗上的裂缝直射进来,他的孙儿推开桌前的小窗,一屋子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他望向窗外,海岸上,浪花追逐着浪花,还没有追上前面的便被后面的浪花吞噬殆尽;远处传来呜呜的汽笛声,半是幽怨,半是倾诉。
第二日一早,他就在儿孙的搀扶下,来到了萧汐的墓前,看着眼前冰冷的石块,谁能想到,底下埋葬地竟是那个曾经鲜活、明朗的女孩。他慢慢蹲下,手掌轻抚着石碑,石面上的裂纹肉眼可见。他用手背擦拭掉脸上的泪痕,双手捧着脸,像个迷失的孩子般哭嚎了起来。
几天之后,他们准备启程回台湾。临行前,萧汐的好友找上他,给他送来了她的遗物——一封信。信上只简短地写着一句话:
陌上花已开,儒君何不缓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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