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到阿来时,我背着几件衣服站在城郊的工地门口,被车辆压实的土路布满了大条的车辙。他穿着一件沾满泥浆的背心,背对着大路,蹲在工地简易大门边的水管处小心用手剥着一颗橙子。进出拉砖的货车扬起一阵阵的灰包住了他,他并不介意,用手指掰下一块一块的皮捏在手里。我看他剥得费劲,走过去递给他一把随身带着的水果刀,让他直接把橙子切成四瓣扒着皮吃。他错愕的看着我摇摇头,接过刀小心地把裹住橙肉的白色果皮削得更薄,把刀放在水管出口冲干净还给我,再转身把水关小了一点,将橙子上粘的灰冲掉。我站在旁边问他年龄,他并不搭理我,我感到无趣要转身走,他却叫住我,把刚洗好的橙子递来冲我抬抬想要给我,我摇摇手让他自己吃便进了工地。
这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就算社会上各种专家分析楼市的不景气但销售依旧火爆,正因如此,还未上完高中的我才敢和家里闹翻打算来这儿找个活不至于流落街头。这里不需要你会读书,这里只要你有力气。而我,血气方刚浑身永远用不完的劲。在这里干活的每个男人看起来都很强壮,不管年轻的还是中年的,都有很多力气,除了阿来。
阿来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瘦弱黝黑。他只干得动一些拌灰的轻活,极少的工钱,我刚来也和阿来一块干。干活时阿来并不和我说话,只在我口渴难耐的时候扔给我一个装了一半凉白开的大塑料饮料瓶子,没水时他便走到工地门口的水管站一站再弯腰对着龙头喝两口水。除此之外,阿来还是工地上打趣的对象。不管是男人还是做饭的女人,人们总是时不时揪住阿来引开个话题说个不停。
“阿来,你吃这么点啊?身体这么差以后怎么找媳妇噢”
“阿来过来喝酒,男人会喝酒还差婆姨莫”
一天到晚,棚屋里热气腾腾,劣质的酒精充斥着喉鼻,话也变得多了。阿来并不理会男人妇女的打趣,拿着饭碗走出棚屋和养在工地的黄狗蹲在路灯下,自己吃两口再给狗刨些饭在地上看它吃。我困在一堆男人中间敬酒倒酒,努力说着好听话给管事的包工头。
“阿来,过来拿钱”月末的时候吃过晚饭,一群男人坐在吃饭的桌子旁,脸上都是喝酒后的红气,他们搓着手或是放慢动作砸吧着嘴抿着酒杯里的最后一口酒,等着包工头翻出账本念到自己的名字,再客气地弓着腰去感谢领导。说是发工钱,其实是在一个账本上签字领取一张工资单,再哈笑地在包工头那里拿到部分这个月需要的生活费并且要从账单上扣除。即使这样,每到发工钱的那天,工地上的每个人脸上也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除了阿来。
阿来是最后一个领工钱的,他听到包工头的叫唤,放下碗拐进棚屋,黄狗跟着阿来挤进人群,在阿来脚边卧下。一个喝多了的男人见了伸出脚踢黄狗一下,黄狗惊叫一声夹住尾巴走到阿来另一边站着。
“阿来,你的钱,来,拿着让你爸存着给你读书啊。”
阿来嗯了一声,拿起笔在账本上顺手画个圈,把工资条小心放在裤兜里,转身把现钱揣进那个踢狗男人的衣兜里,那是他爸。
“阿来,你来多久了?”中午吃过饭我躺在碎石堆上问着阿来,“不知道,两三年吧”阿来把水浇在石堆顶上不知道哪天长起来的一堆野草上应着我。
“那你学费也该攒够了,你明年还是回去念书吧。”
出来干活两个月的我时不时会想念学校的生活,以前打死也不愿意相信那个鬼地方竟然真的还能成为天堂。阿来不理会我,我自顾自的说起我的高中,说给阿来听也说给自己听,阿来一会看看我愣神,一会坐在我旁边看着那窝他刚刚浇过水的植物。
“这是什么花?阿来。”
“这是草。”
2
“阿来,那花还是蒲公英呢”我和阿来之间相隔一扇厚厚的玻璃,我高兴得给他指着我用手机冲洗出来画质模糊的照片。阿来看着照片憨憨地笑着,透过话筒传来混杂的声音,我突然感觉离阿来很远,我赶紧摇摇头嬉笑着“你小子还说它是草,这花漂亮着嘞。”
“哥,你给我爸说把我床垫下的帐单拿出来,让他别把字抹掉了啊。”阿来听我说着工地的事附和着笑,兀地说完这句话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想要给我说什么最后却没说,盯着自己的鞋好久直到狱警过来提醒我们时间快到了。阿来起身把凳子往看台收好“哥,你回去吧,回去读书。还有,让我爸少喝点酒。”我应着,抬头看着阿来,穿着单薄的条形衣服,他弓着腰,空洞洞的衣服显得本来薄弱的阿来更加瘦小,我隐约感到我好像是要再也见不到阿来了,我大力地挥着手里的照片,冲着阿来说我把照片放警察那你等会记得去拿啊!阿来没有回头,停下脚步比了一个ok的手势给我,跟着做事的警员走出了房间。
我走出高墙,阿来爸站在一根电桩前抽着烟,才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他脚下全是烟头。“叔,阿来让你少喝点酒。”阿来爸今天没有喝酒,脸上常年的酒红色并没有淡多少,窘红的脸缩在单单的旧棉衣里,就算平时做工时我也很少看见他清醒的时候。“阿来说他的账单在床铺底下。”阿来爸似乎并没有听我说话,狠狠地抽着手上剩下的一截纸烟,好久之后吐出一口白烟,将手上快要燃尽的纸烟怵在水泥电杆上留下一个灰黑色的点。
“明天”阿来爸抬头看着四周被电网围得密密麻麻的高墙,高耸的执勤亭把人的心压得很低,他使劲把手揣进不保暖的旧棉衣袖子里,顿了口气说:“阿来就18了。”
3
阿来跟着他爸进城时刚刚上完初中,成绩优异,他们全家都指望着阿来能继续把书读下去走出那个遥远边界的山坳坳。阿来收拾好东西打算和他爸进城读书全家别提多高兴,他娘早早起来杀了鸡再进山去采菌子,这一去便等不到人。山里什么东西都有,谁知道这人带着血气早早进山遇到了什么野物,寻到的已经是散落一地的菌子和一淌的血。“来了人送来两桶油,问我要拿熊瞎子?又说打熊是犯法的,那畜生吃了我娃他娘啊,混账!”阿来害了病在家里呆了一年还是出来了,不出来没饭吃。“我恨啊,怪咱命贱”阿来再念书没有学校肯收,他没有户口,学习跟不上,性格内向,拒绝的理由千千万万,于是阿来便一直留在了工地上。“我对不住这孩子,我面对不了他”阿来爸盯着监狱上方的天,灰蒙蒙的,眼泪从混浊的眼框中沁出来,他连忙伸手出来摸一把。“他心里明白着呢,我喝酒他没法劝的,把钱偷偷给我让我买好点的别尽喝假酒,我儿子心里挂念着我咧”阿来爸蜷成小小的一团蹭着电桩慢慢往下滑,破棉衣遮住了他那张苍老的脸,整个身子微微地抖动着。“叔”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安慰的话哽在喉咙发不出声。这时一只灰色的鸟扑闪地越过围墙旁低矮的树丫,发出刺耳的怪叫落入天边茫茫的树影中,我突然希望它能带着我一起走,晃得一瞬我又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一只鸟存在过。阿来爸起身沿着矮墙缓缓地往前面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踏不出一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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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的平常一天,阿来趁着工地晚饭停工的片刻想给他之前移到墙角的花浇一捧水,淡黄色的花苞微微垂着,我打趣着阿来总是小气不肯给这快开花的草一株花的身份。阿来岔开脚把从厨房偷出来的红色塑料水盆拿在身前,看着我说“小山哥,我只相信我能看到的,它要是花,我多怕它开不出花来。”说完他又看着那倚着墙角快要长到小手臂高的草“你看它现在是绿色的,和草一样好看。”我笑阿来文绉绉的,阿来也不恼,蹲在路灯下缓缓地浇着水。
突然棚屋的远处传来黄狗的惊叫声和一群人的嬉笑声,阿来连忙扔下塑料盆往那边跑,我起身顺手拿起一根钢棍一边喊着人一边追着阿来去。在工地简陋的蓝色板材大门口,黄狗满身是血躺在一旁大口喘着气,阿来咬紧了牙和一个高中生摸样的人扭打在地上,我拎起棍子朝着那人头上打去,阿来用手死命地缠住他,我一下又一下地挥着棍子,直到最后我浑身发抖,扔下钢管靠着缓缓喘气的黄狗瘫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抱着头大哭着。阿来捡起地上的钢管往身穿的破T恤上使劲擦了擦,抬手扔进了工地靠墙的废旧堆里。“哥,你记得回去念书啊。”
那个高中生被工地的人送进医院,阿来和他爸被对方的人挤搡着指着鼻子骂了一晚。阿来第二天便进了警局,我把这么久攒下的工钱单全部给了阿来爸让他去买点东西看阿来,阿来爸一直推让,凌乱又花白的头发显得他比平时老了很多。“山娃子,阿来给我说了你为了帮他出了手......谢谢你啊”阿来爸坐在棚屋的木板床边低着头许久:“你说他为了一条狗......人家屋里有关系,他娃没死也要我阿来走啊。”阿来爸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在自己兜里掏出烟来大口吸一口憋住呼吸再长长吐出烟来。
“我阿来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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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走的那天我离开了工地,把蒲公英的种子用纸包好放在阿来爸的床头,压住几张破损的工资单。后来听工友说阿来爸往空里扬了扬手,拿着一张纸坐在墙角哭得呕出了血。我回到学校拼了命地读书,再之后上了一个普通的大学,每天过着普通的生活。放假时我回到阿来的老家,阿来爸每天坐在院墙边望着不远处的山半腰有两个小小的坟头。上面的土阿来爸每年都添一次,小小的石碑上我给阿来拍的蒲公英照片嵌在一块玻璃后面,早已经褪去了颜色留下黄色的水痕。两只黄狗围着院子绕两个圈便窝在阿来爸的脚边悠闲地打哈欠,阿来爸倚着竹椅子深深地睡着。屋子旁的蒲公英顺着风吹散了,从我眼边飘过,像是要往深山里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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