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现在是一座空屋,两间堂屋,一间厢房,两个豢养牲畜的圈,一个种了好几颗参天大树的院子,如今荒草丛生,断壁残垣。这件老屋曾是我的家,是我从来没想过会离开的家。每当村里有炊烟升起,我的家更显得寂寥,她巍巍不动,一直等待着不会再归去的离人。我想我这辈子只会有这一个家,我管后来我住的地方叫“住的地方”,因为我最重要的家人都不在了,我关于“家”这个最初最美好的概念都建成的地方都失去了,我还谈什么“家”呢。
我们一大家人曾经都在那里来到人世,在那里长大。我们却从来不知道有一天我们要相继抛弃那里。
儿时的家,除了在城里上班的爸爸,其他人都在家里。姥姥,母亲,大舅,这三个人构成了我最初的一家人。彼时我来到人世的时候,我的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都已经离开了家,分别在城里安了家。他们来到了都市,就再也回不去了。偌大的家,只剩下我们四个人,我的姥姥陆续的含着泪送走他们。
姥姥和姥爷最初从别人手里花了十个大洋买下了我家这块地,真的只是一块地,房子是姥姥姥爷请人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了,听说姥姥姥爷刚搬到这里没多久就闹了饥荒,我姥爷就是饿死的。姥姥就一个人带着四个小孩,艰难度日,庆幸姥姥也是乐观的人,我从未见她抱怨过生活一句,永远笑眯眯的。
母亲上学到初中,家里一贫如洗,又闹饥荒,她也没什么心思上课,况且姥爷刚去世,索性收拾了包袱,哭着离开了学校。十几岁开始帮着姥姥照顾家里,直到了要出嫁的年纪,来往说亲的人快要把家里的门槛踏平了,她都没有同意。妈妈个子高,皮肤透白,一头乌黑的头发,又读过点书,条件算是不错的。所以我妈眼光也高,来往说了很多男孩子,都被她回绝了。村里人闲言碎语自是少不了的,姥姥也没说过二话,只要我妈不同意就是不行。
一直到别人跟给我妈说了我爸,据说只是媒人带着我爸去了我妈家里,我爸除了礼貌性的问声好之外没说过啥话,但是我妈就同意了。我妈说那天我爸戴了个貂皮帽子,一身长风衣,大高个子,脸臭臭的,看上去有点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意。后来我爸去北京工作了,他俩就通了一年的信,然后我爸过年回家,就跟我妈把亲事给定了。然后又匆匆的去了北京,我妈不愿意跟我奶奶住一起,和我爸商量回自己娘家住,我爸也没说二话,所以我妈即使出家了也住在娘家。
作为村里唯一一户外姓人,我们受了不少的欺负,从我妈开始就是,到我,也没有结束。所以长大了看到书里总是歌颂农村人的朴实善良,我心里真是想说:有些农村人坏着呢。父母那一辈受的欺负我妈到现在偶尔还会说道几句,也不是因为别的欺负你,只是因为你是外姓。例如趁我们熟睡的时候把我家圈养羊的墙给拆了,羊全数偷走,生生的把我家的墙给拆了。遇到这种事也没辙,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即使我妈知道是村里的人做的,但是也没有证据。我小时候被同村的小孩胡了一腿的牛粪,我自己是不记得了,我妈说那次她偷偷地哭了。总说小孩子天真善良,可是没有人管教的孩子,就是人间的毒瘤。
再后来我到了入学的年纪,在老家上了一年的学。
我记得那一年我因为看青蛙掉到村口的井里,如若不是正好有人路过,我就真的沉入井底了。井水没过我的头发,我挣扎抓着井壁的凹凸不平。那天还下着小雨,一般情况下下雨村里都不会有人出来。偏巧有个人就从旁边路过,还正好在雨声中听到了我的呜咽声。一把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救了起来,庆幸那时候我还没像现在吃那么胖。
有天午后我一个人在村里徘徊,有个姑娘过来跟我说我的项链好看,叫我把项链给她看,作为交换,她给我荡她家的秋千,我记得我老家管秋千叫“踢游”。我同意了,然后她就高高的推了我几下,就拿着我的项链进屋细细看去了。我的秋千速度慢了下来,不过我慢慢地看到地上有一滴一滴的水还是什么往下滴落。等我完全停住,才看到那是血。这时候血开始呼啦啦的从我的脑袋上往下流。我有点慌,叫了她出来,叫她把项链还给我,她看我一脸血,我已经记不清她当时是是什么表情。我想还是赶紧回家吧,可是并没有觉得害怕,直到我遇到一个大人,现在想想觉得很巧的是,这个人就是当把我从水井里就出来的那个人。他看到我明显是吓到了,我的白色T恤已经被血浸透。他叫我赶紧回家。我才开始觉得慌,有点想哭。我妈在家门口干活,一看到我她吓傻了,手里的锄头往旁边一扔就跑过来抓住我问我怎么回事。我却说不出口,只觉得委屈。到现在我都觉得很奇怪,虽然流了很多血,可是我一点也不疼。去小诊所,给伤口处理了一下。具体什么我全忘了,可是我却记得回来的路上,我妈温柔的背着我,我丧气的靠在她的肩上,夕阳洒在我们的身上,和妈妈并没有说什么话吧。那天却因为有了妈妈的背,成为我童年非常幸福的一天。因为妈妈平时脾气算是暴躁,我们几乎很少能正常沟通,更别说感受到她的温柔了,那天下午的肩膀好像是我期待了一整个童年的礼物。
我爸一年放假回来几趟,听我妈说了我这两次快要死掉的经历。于是跟我妈商量带我到城里上学。于是没有一丝不舍得,也没有一点犹豫,我就跟着我爸来到了城里。我记得我走的那天,姥姥哭了,姥姥已经八十五岁的高龄了,她拉着我说:如果我想你了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我没哭,也不懂她为什么要哭。
来到城里,一切都是新鲜的,可是这股新鲜劲没有维持多久,我开始发现我根本融入不了这里。我不会说普通话,我总是说着一口浓重的家乡话,我的衣服破破烂烂没有城里的孩子好看,他们总是穿着又新又好看的衣服。我的自卑心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不过好在我适应的很快,不到一个学期的时间,我就完全讲好了普通话,我也开始偷拿我爸的钱,以充当在朋友面前的面子。我做了很多错事,也确实有点迷失自己。爸爸没空管教我,他生气只会大声吼,我一度非常怕他。
第一年暑假回老家,我姥姥见到我又哭了,这次是开心的哭。可是没过多久,姥姥就去世了。我记得她生前的最后一餐饭我还给她拨了一个香蕉,我以为姥姥的病要好了。可是真正要离开的人,或许是不会说再见的。姥姥一走,家里只剩大舅一个人,大舅孤家寡人的,我妈一年回去几次帮他做点农活。
他一个人就这么孤零零的守在那个大宅子里,我爸有一次从老家回来跟我说,大舅厨房里的馒头都长毛了,他还在吃。当时除了心疼,也不知道可以为他做什么。我也不再每年都回家,我爸说我功课忙,就不让我回去了,我现在想来,每年过年都是我大舅一个人过,从前的一大家子,变成只有自己一个人,内心该有多凄凉。外人可能很难理解,我大舅对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来说,是像父亲一样的存在。我们的爸爸不在身边的时候,是他在照顾我们,给我们父爱一般的亲情。我们却在离开了那个家之后,连家人都一并丢掉了。我记得有一年我回家后要离开的那个早上。大舅坐在门口抽烟,一边抽烟一边说:不论你们走多远,什么时候打算要回来,我就在这一直给你们看着家。然后他掉眼泪了,生平未曾见过他掉一滴眼泪。最终,在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病了,并且快要不行了,老家的亲戚才给我们打电话。彼时我正在上课,我爸不让我回去,家里的两个哥哥连夜赶了回去。四个小时的车程,这一路走的太久。第二天白天,就传来病故的消息。孤零零的在那个家里走了。
从此,那个诺大的家,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的主人,我们走的走,散的散。我不知道是我们抛弃了那个家,还是那个家抛弃了我们。来到了城里的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虽然生活条件都好了起来,可是我们彼此再也不像一家人,我们共同的家早就在我们一个个陆续离开的时候分崩离析了。
现在每年清明节我们还是会回去扫墓看望故人,当我看着姥姥和大舅的墓,我总觉得那一刻我才最接近我自己。而当我看到早已没有人住的大宅子,曾经多热闹,如今院子里的杂草快要没过人高,我家的炊烟再也不会升起,这里的人走了,就再回不来了。我终于成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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