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成自幼跟随江承允,知道他的脾气,因此什么都不说了。两人都换了一身青衣扮作小厮,跟着江承允徒步出宫。
江承允穿着一身藏青长袍,身上除去腰间的一枚精巧玉佩别无修饰,但饶是这样低调的衣装穿在他身上也莫名流露着一股清贵之气,再加上跟在他身后的两名随从也是容貌惹眼自有气度,因此一走上街便引得路人暗中侧目,都以为他是哪个世家公子,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景王。
江承允虽是个不受宠的藩王,但与生俱来的身份让他从小就对别人的关注无感,倒是简青跟在他后面承受着众人有意无意的打量倍感煎熬,好不容易出了城终于不用再接受路人的探究打量,心下一松,望着银装素裹的天地,赏雪的兴致渐渐来了。
三人放缓了脚步徐徐上山,站在山脚时只觉得被一片氤氲雪气蒙蒙笼罩的南伽山凌冽剔透,宛如传说中的仙境一般,待缓缓走进里面,入目都是琼枝玉树让人不得不感叹自然造物之神奇。在行进中时不时有雪从不胜负荷的枝头落下,穿过枝头的冰凌发出簌簌的声响,还有不知名的鸟偶尔清啼一两声,更加显得山中幽静不似浊世人间。
简青被这清冷的气息激得神清气爽,可这山实在是高,走着走着就觉得沉进深雪里的脚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想要拔出来却越来越费力,到最后干脆变成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于是就这么一边被江成嘲笑,一边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半山腰,到了山腰放眼一望,往上走的路突然变缓了,像是围着山腰在打转。
山上的景色也变得和山下全然不同,在山底时看的都是一枝一树的美景,到了这里视野突然开阔,整个南伽山的雪景都尽收眼底,松影斑驳青枝隐隐,白雪与青天一色胸怀与天地同宽,闭目吸气时鼻中似能闻见漫山冰雪的缕缕冷香。三人一时都沉浸在这无边的美景中,停下来逗留了很久才继续往前走。
简青不由在心里感叹,这谢道堂真会挑地方,只是景虽美,一人独自住在这样的深山里,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寂寞。正这样无聊遐想时,江成突然伸手一指,提醒道:“主子你看,那边好像有人住。”
江成的眼睛好使,简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有一角茅檐隐在青松里,若不仔细看当真看不真切。江承允正走得有点累了,往那边注目一望,只道:“过去看看。”
又转过一处拐角,便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直伸到前方的一座小桥,桥下有河,河水却未冻,在这样静谧洁净的山中叮叮咚咚的响着宛如天籁。三人过了桥,入目便是三座成品字形排列的茅屋,靠左的一间茅屋的屋檐上挂满了红通通的干辣椒和一些食物、熏肉,屋顶上的烟囱里正往外冒着袅袅青烟。
江承允缓缓站定凝眸观望着,此地地势开阔,前有清溪后有竹林,实在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他目光在周围环绕了一圈静静落在最前面那间紧闭的门扉上。
正在江承允静立不知所思的当儿,茅屋里突然飘过来一阵浓烈的酒香,江成对酒最是喜爱也最敏感,鼻子用力一嗅立马精神焕发,脱口道:“好香的酒!”
他的声音不大,但响在四下俱静的空山中动静却不小,声音一传出茅屋里便似有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门扉一开走出一个童子模样的人,打量他们道:“你们是谁?站在这里做什么?”
江承允闻言上前拱手笑道:“我们乘兴游山,顺着路到了此处,见到这里有处茅屋便想过来歇歇脚讨碗酒喝,不知方不方便?”
童子往他脸上看了一眼,淡淡道:“你们先等等,我去回禀我家先生。”说完也不看江承允转身就进了屋。
简青在后面静静瞧着,只觉连这小小童子都清高得很,谢道堂估计就更不消说了。这般猜想着,那童子很快便出来了,神情冷淡道:“我家先生说隔三差五来烦他的人太多了,他喜欢清静,让你们去别处找地方歇脚吧。”
“嘿!”江成一听按捺不住,耸眉道:“你家先生怎么这么不通情理,歇个脚又不占你的地方,犯得着这么小气么?”
童子木着脸掀眼瞧他一眼,昂然地转过眼珠,冷淡道:“三位公子请回吧。”
简青见状,不由往江承允面上望了一眼,却见他神色不动一派宁定地笑道:“难道经常有人来烦你家先生?”
“那是自然。”童子微抬了下巴道:“我家先生的名望谁人不知,慕名前来的人像你这样借口歇脚实则想要一晤先生的人不知多少,公子快请回吧,别扰了我家先生休息。”
他脆生生甩出的一句话让简青愣了一愣,转而又向江承允面上瞧去,却见他仍笑微微道:“在下刚从京城过来,对景州知之甚少,来此当真只是歇个脚讨碗酒喝,并没有烦扰的意思,不知你家先生名讳,我若扰了他,也该进去向他赔个罪。”
童子一听他竟连自家先生的名讳都不知道,将信将疑地瞅着他,狐疑道:“你真不知道我家先生是谁么?”
江承允惭愧道:“当真不知。”
童子攒眉又望了他两眼,似乎是想通过他脸上的神色来分辨他说话的真假,然而看了半晌自是枉然,便道:“公子请稍等片刻。”说着转身又进了屋,这回进去得稍久一些,出来时脸色却没那么硬了,只道:“我家先生说,三位若想歇脚就请进吧。”
“多谢。”江承允对着童子又一拱手,才迈步进去。
甫一进屋便觉一阵暖气扑面而来,整个人如同沐浴在阳春三月的微风之中,抬眼一看就见屋内正中生着一个大炭盆,炭盆上放着一个三角铁架,上面正用热水温着一壶酒,红的像是透明的炭正烧得批啵作响,浓烈的酒香充盈室内,让人不饮而醉。
江承允略一转眸,目光落在炭盆旁边的老者身上,那老者正懒洋洋地围炉闲倚,一手执杯一手卷书,山中深重的寒气都被他那一盆炭火挡在一墙之外,整个人显得惬意非常。
简青和江成进了屋内就在一角静静站着,江承允走到老者身边,端然拱手道:“在下游山到此处,本想进来讨碗酒喝,不想打扰了先生围炉看书的雅兴,还请先生莫怪。”
“无事消遣罢了,谈不上打扰。”老者听他语气很客气,从书中抬起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酒在这里,要喝自己打,歇完了脚就自行离去吧。”说完再不理人,仿佛让江承允进来真是只准他歇一歇脚喝一碗酒一样。
江承允见他视自己为无物也不以为忤,当真自己打了一碗酒自顾自就喝了起来,喝完目光似有如无地往老者脸上微微扫去,然后旁若无人地又打了一碗,接着慢条斯理地又是一碗,正要抬手打第四碗时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扯住了。
江承允唇角轻牵,沿着那只手状似愕然地望过去,见那老者正瞪着眼睛望着他,用一种似乎忍了好久终于忍无可忍的语气道:“年轻人,我这么好的酒,可经不起你这么喝。”
他说这话时手还捏着江承允的手腕不放,江承允只好笑一笑,放下打酒的竹勺,歉然道:“这酒味道太好,不知不觉多喝了两碗,真是抱歉。”
老者放开他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书翻得脆生生一响,冷冷道:“脚也歇了酒也喝了,公子可以走了。”
江承允却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一般,问道:“先生,这酒真是好酒,是你自己酿的吗?”
“那是自然,”老者听他夸自己的酒面上露出自得的神色,熨帖地张手梳了梳花白的胡子道:“这里山高寒重是少不了这东西的。”
江承允听他这句话,忽然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下山呢?这里虽好,终究有很多不方便。”
老者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皱纹动了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收回目光淡淡道:“山上有山上的好处,不想见的可以不见,不想听的可以不听,乐得逍遥自在。”
这句话让江承允的心微微一荡,不由凝目注视着他,笑道:“不知先生在山下见到了什么不想见的,听到了什么不想听的?”
“我上山都十多年了,听到什么见到什么都不重要了。”老者怡然地捋捋胡子道。
江承允见他对尘世冷漠,低头静坐了片刻,突然换了话题道:“先生十多年前应该是随前朝被灭而隐居的吧?”
这话一出老者倏然转目望向他,在他面上看了半晌,微眯了眼问:“你恐怕不是为了游山才来这里的吧?你是谁?”
“在下江承允。”江承允道:“今天上山是慕谢先生的大名而来。”
“姓江,从京城来……”老者喃喃,恍然道:“你是景王?”
江承允笑笑:“谢先生人在山中,所知却不少,正是在下。”
谢道堂不以为然地笑笑:“景王一来景州就为百姓铲除了最大的一个毒瘤,这都被传为景州的佳话了,老夫岂有不知之理。”
江承允笑笑:“于民生有损的事自然都是我的心头大事。”
谢道堂斜眼瞟他一眼,淡淡道:“老夫区区薄名,不知今日景王此来所谓何事?”他话说得客气,然而神情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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