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天白日,正当午时。
杜一名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这只是三个噩梦之一,却也是最令他惊骇的一个。
他本可以在刚才醒来的时候翻身下床,可是鬼才知道为什么一倒头又睡了过去,似乎是刚一合眼,噩梦便开始了。
杜一名在床上愣怔了一会儿。他的神智还没有完全从梦境里清醒过来。
他需要有人进来。
确切地说,他想要倾诉。
窗外是一片灰蓝的天空,乌蒙蒙的,看不出是清晨还是中午。
不会是要下一场雪吧。杜一名想。这个念头令他从床上迅速弹起来。
深冬的萧条阴冷而惨淡。一棵粗壮的大杨树矗立在四层楼的窗外,满树枯枝上几片败叶孤零零地悬垂在上面,更显冬的孤寂。
杜一名的胸膛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抽打了几下,一阵裂肺的痛。
该吃点什么了。他想。
从昨晚,确切地说是从凌晨两点多回来,胃里便几乎没进过什么东西,胃壁早已被打磨得彼此厌恶了。
2
杜一名打开卧室门走出去。
路过中间卧室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透过门缝瞟了一眼,没人。
租住在里面的是一对年龄和杜一名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不久前刚住进来。
杜一名清楚地记得他们搬来的那天,他正和往常一样地在自己的卧室里昏睡了半宿加半天,一睁开眼,便听到外面有吵嚷声。
他感觉到了一阵新奇。第一感觉是那个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自从他住到这出租屋里已经快三个月了,但从没听到过住在里间卧室的女人发出过任何声音。没有,一次都没有。他从没听见过她打电话,或者是轻轻哼一句什么,甚至连清清嗓子的声音都没有。
事实上,杜一名只见过那个女人三次。
第一次是他搬进来的第二天中午。叫了份外卖刚吃完,把自己扔到大床上没超过三秒钟,杜一名听见门响。
接钥匙时,杜一名听房东说有个女人在他之前租住了靠里面的一间,当时却并没怎么在意。他只关心房间里有没有wifi和暖气——他的流量总是不够用,而且他真的很怕冷。至于其他,似乎与他关系不大,包括合租人是谁,年龄职业,甚至是男是女。
杜一名打开门。
在打开门之前,杜一名想他纯粹是出于礼貌,而探出头去之后,他张开的嘴巴停留了半分钟。在这半分钟里,杜一名看到了一个极美艳的女人,而且,绝不会超过三十岁。
女人肌肤如雪,妆容精致,却不知是不是忽然看见了杜一名的缘故,两弯娥眉只微微一蹙,便目无表情地旋进屋里去了。
直到女人的卧室门“砰”然而响,杜一名似乎都没回过神来。关上自己的房门之前,他使劲嗅了嗅鼻子,淡淡的幽香留在了女人身后的空气里。
第二次是在楼下,一个进门,一个出门。女人仍是穿了那件红粉的长袖T恤,松垮垮地束在牛仔裙里,看上去简洁而随意。杜一名张张嘴,一个“嗨”字未及出口,女人早已闪身而出,再次留给他一阵幽香。
第三次却是在圣族娱乐城。杜一名去吧台为客人拿一瓶红酒,一抬眼间,忽见背影一闪,一袭水粉长裙飘然而过,一愣之下,人已不见,杜一名却知这便是与他同住一室的那个女人。
似乎扯远了,还是再回到杜一名昏睡醒后的那个有吵嚷声的中午。随着外面吵嚷声的渐大,杜一名的好奇心也更强烈了。他忍不住探出头去,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个神秘女人,却是两个年轻人正在门口吵着什么。
男孩子站在门边,看到屋里有人,不好意思地冲杜一名点点头。那女孩见了男孩的神情,也回过头来,用眼角瞟了杜一名一眼,很快又转过身去。虽是闭了嘴不再吵,却依旧半坐在地上,面前是一个超大的箱子。
要我帮忙吗?杜一名问。
男孩苦涩一笑,搭把手吧,谢了。
箱子挺重。
帮他们搬进中间的那个大卧室后,杜一名隐隐地感到些遗憾——不过是又住进来的两个陌生人而已,他依然没听到那个美艳女人的一丝声音,初时判断失误的新奇感也瞬间而逝。
3
此刻,噩梦醒来想吃些东西的杜一名已经走进了卫生间。尿到一半的时候,忽听外面有动静。确切地说,那动静来自里间的卧室,是一个女人的哭声,而且,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声音是透过蒙住的被子传出来的。
杜一名一怔:是她?是她在哭?
尿了一半的杜一名没有心情再继续下去了。他退出来,慢吞吞地回到自己房间,脚步里忽然就多了几分迟疑。重又躺到床上时,辘辘的饥饿声还在,却不想再吃什么了,他拿着手机,看着美团外卖的页面,半天却没拼出一个字。
4
终于又熬到了下班。
杜一名看看手机:两点三十五,凌晨。
走出圣族,几个年轻人同时叫起来: 哇,下雪了!
地上已是积了厚厚的一层,漫空中却依然飞舞着银色的精灵。悄然落到鼻尖,又倏忽钻入领口,不待那丝凉意传递到感官,便又被下一片雪花融入。
杜一名他们似乎忘记了整晚的劳累。几个大孩子嗷嗷叫着,弯腰将脚边的雪握成球,彼此扔掷嬉闹。那欢笑声惹得偶尔经过圣族大门的车辆都放慢了车速探出头来瞅上片刻。
或许是闹够了,也或许是终于敌不过困意,几个人拍拍身上的雪粒儿,骑车各回各家了。
路上还不算滑。杜一名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不时地半仰着头感受雪的浸润。
快到出租屋的时候,一辆别克君威开着车灯停在小区本就不宽的路当央。
幸好是这个点,又是雪天,没有车经过。杜一名想。他看看左右的宽度,勉强只能容下大半个车身。
行至车前时,他放慢了电动车的速度,有意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这一眼,竟让他圆睁了两眼,大张了嘴巴,再也行动不得。
车里坐着个女人,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目视前方,正是那虽见其人却只闻哭声的美艳女子。
愣怔了几秒钟,杜一名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缓缓地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冷冷地看了看杜一名,连个起码的微笑也没给他,便又恢复到了刚才的样子。
杜一名又是一愣,大半夜的竟自讨了个没趣。他学着老外的样子自嘲地耸了耸肩,故作无谓地吹着小调儿拐进了单元楼。
迈上几级台阶,杜一名一面骂着自己闲得蛋疼,一面却还是忍不住想那女人应该不会有事吧,大雪天的,在楼底下不进屋却呆坐在车里,咋看也不像是正常状态。咳,正常也好,不正常也罢,这是人家的个人私事,和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还是赶紧上床补觉吧。
杜一名蜷在被里,睁着俩眼,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出神:不对啊,那女人开着这么好的车,咋住在这么简陋的出租屋里呢?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啊?再联想起那天蒙在被里的哭声,杜一名越发觉得这女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她不会想不开吧?杜一名又想。
翻个身,杜一名望望外面黑漆漆飘雪的夜空,终于敌不过熬了半宿的睡意,混混沌沌地睡着了。
5
接连几天,老妈的电话把杜一名搅得头昏脑涨。不接电话,她就没完没了地打,一接起来,又是没完没了地絮叨。杜一名每次都是喂上一声,便把手机放到一边,由着老妈嘚吧嘚嘚吧嘚地唠叨上半天,只不时地应上一声,最后再有口无心地表态总结一番,才会听老妈意味深长地来一句“我这都是为你好啊”。然后,在絮叨中收线。
杜一名打算回家一趟。一来堵堵老妈的嘴,二呢,也是该回去看看了。
大专毕业后,对于爸妈轮番的苦口婆心,杜一名全然没入耳,他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坚决不留在他们身边,执意要出去闯荡一番,哪怕是头破血流。
事实上,他这一年多来,辗转了多家所谓的大小公司,可最终不只没挣到多少银子,就连这次租房的钱还是央着老妈给他打过来的。
他请好了假。
终于可以不用熬到凌晨两点以后再睡觉了。
杜一名看看表,才十一点。他强迫自己放下手机,舒舒服服地摆了个不小的“大”字。
几乎是在摆好姿势的同时,一阵夸张的呻吟声从隔壁大房间里传来。声音越来越大,直接冲击着杜一名脆弱的耳膜。
来到圣族前,他刚和前任分手,几个月来,他还没近过女色。所以,此刻,他感觉那对男女的不合乎法律却合乎道义的行为,简直就是对他赤裸裸的撩拨和近乎残酷的猥琐。
白天的时候,杜一名还听到那两人从卧室一直吵到了客厅里,看那女孩大哭着要死要活的架势,似乎分分钟就要各找各妈的样子,可这会儿却又好成了一个人。而且,搬来的这短短的日子里,两人的战争已显频繁,丝毫不亚于他和前任分手前的状态。
声音还在继续。
杜一名忽然很想知道在隔壁的隔壁,那个美艳的女人听见了会不会有着和他相同的感受。
这个想法让他坐起来,继而又走下床去。开门前,他笑骂了自己一句:有病吧。然后,退回去,把整个人重重地摔到床上。
杜一名打开手机,把音量调到足够消抵隔壁声音的高度,听着于文文磁性的声音,哼唱着“分手应该体面谁都不要说抱歉何来亏欠”,脑中交叠着前任和于文文两张都有着精致五官的脸,呼声渐起。
6
家里还是老样子。
爸妈都朝五晚九般地上着辛苦的班,赚着勉强还不至于入不敷出的薪水。老妈的样子明显老了很多,身体也多了几样尚无关生死的小病症。见了儿子回来,嘴里叨叨着“小狼羔子还知道回家”的话,手上却是费尽心思地做了几样他喜欢吃的饭菜。
吃饭时,杜一名看看爸妈,似是不经意地说,他那天又做了个噩梦,是小时候常哭醒的一个。周围全是人,都敲着震天响的大鼓,全都笑着看着他哇哇大哭,而他怎么跑都跑不出去。拨弄了拨弄耳朵,又说,好多年没做了,还是被吓起来了。
杜一名的话音还没落,他妈便一放筷子,惊愕地说,你租的那房子有问题!站起来踱了几步,又说,真有问题,决不能再住了。
杜一名和他爸一见她的样子,都笑了,笑她一惊一乍,听风就是雨,典型的女人之见。
老妈却坚持着,声称宁可白白交了房租,也不能再继续住下去了。
杜一名哈地一乐,敷衍着说,行,只要你肯给我令租房的钱,我随时都可以搬走。
老妈便又说,不只房子不能住了,那活也是不能再干了。指指杜一名的脸,又说,看看,眼,脸,都熬成啥样了!老辈子都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有你们那样的……
杜一名知道老妈的絮叨模式已经开启,电话里还可以把手机放到一边可听可不听,而在家里就不一样了,你总不能把耳朵堵上吧。就在杜一名正心急火燎地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躲开的时候,手机响了,杜一名暗暗叫了一声“菩萨保佑”。
7
杜一名是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赶到出租屋的。
刚走进小区,便听到有女人的哭嚎声远远传来。那声音里透着凄厉和绝望。
杜一名心里一惊: 出事了!
果然,这么冷的天,小区里每栋楼前的人都比平时多出了很多。
电话是房东打来的。那是一个寡居老太太,眉眼鼻口是那种不易让人接近的组合,却也还算不上凶煞。接通电话,她只是说让他快点赶回去,却没说发生了什么事。杜一名听出了语气里的急躁和不安,一路上翻过来调过去地想得脑袋快炸掉了,也没想起他在她屋里做了什么不合宜的事情。而此刻,杜一名预感到一定是他住的出租屋里出事了!
他随便拦下了一个人,有些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那人瞟了杜一名一眼,淡淡地说,有人跳楼了。
死了吗?杜一名又问。
从四层楼上跳下来,没遮没拦的,那还有个活啊。那人显出了几分不耐烦。
杜一名一听是四楼,更慌了。他不知所措地直朝三号楼奔去。
果然,楼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每个人都神色凝重肃穆,更使得那哭声撕心裂肺地痛。
杜一名甚至不敢伸进脑袋去看一眼那死在地上的人的样子。确切地说,他不忍直视素日里那样精致的五官此刻变形扭曲布满鲜血的惨状。
女人的哭声依旧凄厉,只是有些断断续续了。杜一名听见了警察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请无关人员离开现场。他不知道自己属于有关还是无关之列,刚要随着缓慢的人群离开,却猛然听见有人喊他,小杜,小杜,对,就是你。
杜一名先是一怔,紧接着就听出来是房东大姨的声音,忙答应了一声。
你过来一下,警察有话要问你。
立时,杜一名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窘迫。
秦玲,秦玲来了吗?房东大姨高昂的声音还在继续。
来了。
瞬间,探照灯似的目光寻着那冷冷的应声,看到一个身穿灰色开叉长裙的女人似是刚从一辆车上下来,正缓步朝这边走着。女人边走边将一件黑色外套披在身上,那逼仄的美感引起了众人的窃窃私语。
杜一名更是呆住了。他夸张地揉揉眼睛,没错,款步而来的正是住在里间卧室里的女人。他不由得在心里高兴起来,原来她没有跳楼!可是……杜一名又是一惊:那个天天吵着要死要活的女孩最终还是自杀了!
他叹口气,拨开依旧层层的人群,而眼前的景象却再次让他错愕:跳楼的也不是那个女孩。此刻,她正跪坐在冰冷的地上,脸上的表情已是一种欲哭无泪的苦痛。
是那个男孩,是那个男孩死了。
当着杜一名和房东大姨以及秦玲的面,女孩边哭边向警察交代了事件的经过。
那天下午,男孩和女孩不知又为了什么发生了口角,女孩赌气地爬到窗台上说不想活了,要跳楼。男孩一把把她拽下来,自己却二话没说,跨上窗台便跳了下去。
8
杜一名离开了出租屋,离开了圣族娱乐城。
那天,杜一名正在家里和爸妈一起吃晚饭。电视上出现了一则新闻。主持人用极其惋惜却又极为无奈的语气播报说,一对年轻的恋人因为一次口角导致男孩跳楼身亡,而女孩也在男孩死后的第四天喝下一整瓶的农药,死在了男孩的坟头上。
盯着电视画面,杜一名嚼了一半的饭菜噎在了嘴里。至于主持人劝解当下年轻人们不要冲动更不能轻生的解说,杜一名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再也没见到那个叫秦玲的女人,但是他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事,他和她是都不会去选择主动死亡了。
杜一名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场景。男孩如雪的脸上大睁着双眼,微张的嘴巴似在跟刚赶过来伏地痛哭的双亲诉说着,他不想死,跳下来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他错了,父母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他却不能在他们跟前尽孝了。
站在人群散尽的楼下,杜一名感觉他再次重温了那个令他惊噩的梦境。
欲哭无泪。
9
春天的时候,杜一名认识了一个女孩。他给她讲了出租屋里的故事。女孩入神地听完,看着杜一名,很认真地说,自杀的人需要勇气,但他们依然是懦夫。
杜一名点点头。
没错,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路边的枝桠上已露出了嫩绿的叶芽儿。
出租屋外的那棵大杨树也该长出新叶了吧。杜一名空洞地想着。
暖煦的春风徐徐地拂着面颊。谁家的窗扇里传出脆脆的一声:
凝视这此刻烂漫的春天,
依然像那时温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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