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小区有条流浪狗，邋里邋遢的黑毛，总给人油腻腻的感觉，它总是耷拉着耳朵，静悄悄的走过一个又一个垃圾桶

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的这里，不知道被谁抛弃，只是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看见它了。

楼下的一个转角就是它的避风窝，它不吵，不叫，不追逐小孩子，也不露出凶狠的牙齿……它总是躺在墙角，有时候一个小时，有时候一天，只有当有人扔垃圾时，它才会起来，去翻翻那属于它的饕餮盛宴

如是数月。

几月中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垃圾，吃完了之后一路流着胃液往回走。那个墙根儿就是它的窝。

没人会衰一辈子，就像没人会一辈子走运一样。狗也一样。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有个送饭从天而降，还是个姑娘。

姑娘长得挺清秀，长发，细白的额头，一副无框眼镜永远卡在脸上。她也话不多，笑起来和和气气的，她也是小区里最普通的人。

她每天上班下班，为生计奔波辛苦，从来不曾观察过她的周围，甚至住的地方，而有一天她下楼扔垃圾时，她才发现自己窗下的墙根儿住着条狗。

她跑下楼去端详它，说：“哎呀，你怎么这么脏啊……饿不饿？请你吃块油饼吧。”很久没有人专门蹲下来和它说话了。它使劲把自己挤进墙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气，不敢抬眼看她。

姑娘把手中的午饭掰开一块儿递过去……一掰就掰成了习惯，此后除了姑娘不值班的时候，总是一天两顿，她吃什么就分它点什么，有时候她啃着苹果路过它，把咬了一口的苹果递给它，它也吃。

橘子它也吃，梨它也吃。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自从姑娘开始喂它，它就告别了垃圾桶，姑娘于它有恩，它却从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总是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只是每当她一靠近时，它总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气。它喘得很凶，却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御。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点。喂食的方式也慢慢变化，一开始是隔着一米远丢在它面前，后来是夹在手指间递到它面前，再后来是放在手掌上，托到它面前。

有一次喂食的间隙，她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惊了一下，没抬头，继续吃东西，但边吃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喘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不论她怎么喂它，它都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呆呆的，不吵不闹。

她只听它叫过两次。第一次，是冲一对过路的夫妻。它一边叫一边冲了过去，没等冲到跟前，男人已挡在自己爱人前面，一脚踹了出去。它被踹了一个跟头，翻身爬起来，委屈地叫了一声，继续冲上去。

她惊着了，它居然在摇尾巴。没等她出声，那个女人先喊了出来。那个女人使劲晃着男人的胳膊，兴奋地喊：“这不是我以前那条狗吗？哎哟，它没死。”男人皱着眉头，说：“怎么变得这么脏……”

话音没落，它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开始大叫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拖的长，一声比一声委屈。它绕着他们跳圈子，叫得和哭一样难听。那对男女忽然尴尬了起来，转身快步走开，姑娘走上前拦住他们，客气的问为什么不领走它，是不是嫌它脏。

她说：“我帮你们把它清洗干净好不好？把它领走吧，不要再把它丢在这里了好不好？”狗主人摆出一脸的抱歉，说：“想领也领不了哦，我怀孕了，它现在是条流浪狗了，谁晓得有啥病，总不能让它传染给我吧！”姑娘想骂人，手臂抬了起来，又放下了……眼睁睁看着那对夫妻快步离开。

狗没有去追，它木木呆呆的立在路中央，不再叫了。它好像完全能听懂人们的对话一样。

那个女人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愧疚的吧，晚饭后她从饭店拿来一个小瓷盆放在它旁边，里面半份松菇炖鸡，是他们刚刚吃剩下的……女人叹息着说：“好歹有个吃饭的碗了，好可怜的小乖乖……”

做完这一切后，女人好像无债一身轻似的走了，她觉得自己送了它一个碗，很是对得起它。一直到走，女人一直和它保持着距离，一直到走，她也没伸出手摸摸她的小乖乖。

她喊它乖孩子，然后玩坏了它，然后扔了它。然后又扔了一次。

事后的第二天，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进瓷盆，它走过去埋下头，慢慢的吃，慢慢的嚼。姑娘蹲在它面前看它，看了半天没看出它有什么异常，却把自己给看难过了。

姑娘第二次听它叫，也是最后一次听它叫。

她喂了它快一年，小狗依旧是不摇尾巴，不舔她手，不肯直视她，但一人一狗多了些奇怪的默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天中午醒来后推开窗时，都能看到她

可是有一天，是的，小区保安终于也注意到它了

那是阳光明媚的午后，姑娘吃过饭，像往常一样，想从窗户看看它，但是，她并没有看见墙角的它，而是看见一群保安，还有很多小区平常的人，围着它，保安手里还握着一根棍子

姑娘意识到不对，马上冲下去，她知道，保安要杀了它，理由很简单，它不干净

她哀求道：“不要杀它，我负责！我养它！”有人说：“你早干嘛去了，现在才说，存心找事是吧？警告你哦，别妨碍公务！”她哑着嗓子骂：“流浪狗就一定该死吗？你还是不是人！”

挨打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夹着风声抡下去，砸在小狗脊梁上，啪得一声断成两截。她“啊”的一声大喊，整个心都被捏碎了。

没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它。它好像对这一击完全没反应，好像一点儿都不痛。它开始爬，使劲使劲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动，只是靠着两只前爪使劲抠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过一双双皮鞋，一条条腿，爬得满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静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双臂揽了个空，它背对着她爬回了那个阴冷的墙根儿，它背朝着这个世界，使劲把自己贴挤在墙角。忽然，它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血沫子喷在墙上又溅回身上，溅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点点。

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了。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它贴在地面上的脑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脖子开始拼命的使劲儿，努力地想回头看她一眼，腿使劲儿尾巴使劲儿全身都在使劲儿……但终究没能回过头来……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喂它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