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宫灯长明
当千程从回忆里睁眼时，她已经回到了凡间，早已立在了寝宫的门口，她就这么回来了，没有任何人叫她在这时候回来，在这寝宫的深夜里，悬挂在走廊上的宫灯在微微发亮，冷风一吹，宫灯忽明忽暗的。
在她的印象中，扬羽从不饮酒，她还时常笑话扬羽，说他不懂得欣赏这琼浆玉液，平日里扬羽听她如此说来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回答，待她说得太多，才会开口回答，说的内容不外乎也就是“醉酒易误事”之类，云云。
她垫着脚尖，轻手轻脚走上了台阶，守夜的小猫妖洋槐被惊动了，抬眼望去，只见她手指头轻放在唇边，小声说了句“嘘”，洋槐便点了点头，轻手轻脚推开了宫门。
“回禀娘娘，小公主梦魇了，恰巧陛下过来看她，所以就……”
未等洋槐把悄悄话说完，千程已经踏入了寝宫，听见此话后微微一愣，再一抬头，便看到了那抱着孩子在房中踱步的扬羽。
“刚睡着……”
扬羽抬头用口型说道，再看看他怀里的孩子，紧靠在父亲怀里睡得很安详，丝毫不像梦魇的模样。千程伸手想要接过孩子来，扬羽却摇了摇头，缓缓将孩子放回摇篮里。
“芊芊，你怎么样？”扬羽柔声问着，然后缓缓站直了身子，手轻轻拂过她的头发，“封印之下，一切可安好？”
她注视着扬羽伸过来的手，下意识的退了半步，然后才迎了上去，让自己的长发从他的指缝间划过。
“还好，”她回答，“我碰见了芍药，她还在那儿呢。”
“她是赤鬼，她不在那儿，还能在哪儿？”扬羽浅浅一笑，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在榻上坐下来。
“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千程皱着眉，反而露出了一起笑，“当年我们明明就是对手，打得你死我活，而现在我们面对面站着说话，就好像久违的故人在聊天一般，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曾和她交战过。”
扬羽的手指头轻轻在她鼻梁上一刮，“那你可还记得你和我也曾打过架？”
她心头一抽，记忆碎片里的片段又上了心头，脖子被他死死掐住的那种压迫感又涌了上来，仿佛快要窒息一般，她不禁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把，然后避开了扬羽的眼神。
“我们为何打架？”好久，她才问道。
“你冲破明皇封印之后，穿过心湖来到了凡间，”扬羽没有避讳这段记忆，开口说道，“我们师兄弟正好驻守心湖，也不知道来者何人，便和你打了起来。”
“我记不起来了。”
千程摇头，她知道扬羽避开了醉酒的那段记忆，偏挑了一段她记不住的来说。
“当时你虽然眼盲，但你是真的很厉害，我们师兄弟五个都在，结果你一直追着我一个人打，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说到这儿的时候，扬羽突然笑了，看他这么一笑，千程也只得苦笑道：“应该是明皇在追着你打，才会打得你毫无还手之力吧？”
扬羽点头。
“可那时候我怎么就会眼盲呢？”千程说着，抬眼注视着扬羽脸上情绪的一丝丝变化，“师姐一直认为我的眼盲源于明皇，但现在我也使得明皇，却没有……”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和师姐的猜测不同？”扬羽反问。
千程心里一惊，影子告诉她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如果扬羽在这时候承认了，是否代表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说谎？
扬羽承诺过，他不会骗她的！
她感觉心在狂跳。
“我一直都觉得……”扬羽说着，眼帘垂下了，“可能，是因为我的天雷。”
他没有提到惊鸿，半个字也没有提到！
千程的眉间一抖，心如同沉入大海，涌起的波澜在瞬间就平静了。
“那时候的我脾气太坏，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肯松口，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一直在欺负你。”
“是吗？”千程用诧异的眼神望着他，其实她心里头已经信了，尤其是在那部分记忆回来之后。
“其实我真希望你不记得那些事，”扬羽没有看她，只是轻轻牵着她的手说道，“但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是你的经历过，你迟早会找回那些碎片。”
“但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千程说，“为什么我记忆的碎片会散落在地狱里？”
“为什么？”扬羽追问道。
只见千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更想不明白。”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柏司霆战死之后被封入了地狱冰谷，其他的，如同婉琳和桐儿等，她们就根本没有踏足过地狱半步，又怎可能将记忆碎片散落在地狱里？
还有一种可能，她想到了，于是抬头又问道，“都说当初我自己用明皇斩碎了我的灵识和记忆，那，我自尽时……我是在什么地方？”
“廊庭。”
扬羽回答得很快，没有丝毫犹豫。
“难道不是心湖？”她反问。
“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在心湖？”扬羽又反问。
“因为只有在心湖，那些碎片才可能散落下去，沿着三途河流进地狱。”
“廊庭距离心湖也不远。”扬羽苦笑。
“可是这些碎片，雨水冲不走，别人也扫不走，除非是三途河的水……”
她突然想起来一个场景，那是在桐儿过世之后，扬羽从三途河的瀑布上伸手死死拉住她的情形，她很想喊扬羽放手吧，但扬羽任凭被河水冲得皮开肉绽，却就是不放手。
若不是有人将他推下瀑布，他大概一直都不会松手。
柏司霆是何时在冰层中张的眼，大概就是这时候，扬羽连同悠桐一起摔下三途河瀑布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张开了，逐渐开始能看清冰层周围的环境了。
扬羽粉身碎骨之后，那支储存着碎片的金箭就一直浸泡在冰冷刺骨的寒潭里，直到蓝幽亭再跳下来，才将金箭捞起来。
“蓝幽亭为何会捞起你遗落在寒潭里的惊鸿箭？”
她可以感觉扬羽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一抖，以很不明显的程度一抖，然后他缓缓地回头，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那是师父送我的神器，后来，我用它来储存你灵识的碎片。”
“我从未听你提起过惊鸿，你就不问，我为什么知道吗？”
扬羽皱皱眉头，回答，“你见过的啊。”
见过？千程心想，我上辈子连你都没见过，就一直瞎了眼跟着你走，哪儿又见过惊鸿？“那为何你现在不用了？”
只见扬羽摇了摇头，“惊鸿是一把弓，我现在是凡人，已经拉不动它了。”
看千程依旧疑惑地望着自己，扬羽又解释道，“下次回师父的仙邸时，我再带你去看吧，我用不了，便把它还与师父了。”
下次？千程心里头很清楚，下次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但愿到那时候，自己这破记性还能记得住。
梦曦小公主梦魇的问题并不严重，在娘亲回来之后便好了，连续几日入睡都很香甜。原本已经不需要千程再整晚守着了，但她却依旧选择守在女儿身旁，奶娘来劝过，无效，老嬷嬷又来劝，也无效，至于那一窝猫，也是劝慰无效的，大家只好暂且认为是皇后娘娘担心小公主，因此亲身来照顾女儿。
其实不然，照顾女儿是一回事儿，下意识地想暂时避开扬羽才是她的目的，大概是那堆碎片的原因，越接近扬羽，她脑子里那种质疑的声音越强烈，只有暂时躲开了他，才能偷得一时半会儿的安宁。
而这些日子以来，扬羽的朝堂事务也繁忙无比，他时常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聆听着各方战况的汇报，凡间的各种繁复势力比地界麻烦得多，扬羽也甚为头疼，尤其又是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候。
他也明显感觉这一趟妻子去过地狱之门后回来的变化，她仿佛是借照顾孩子的名义在躲着自己，至于躲避的原因是什么，他放下了手里的奏章，细想来也能明白一二。千程的记忆终究会回来的，因此她是不是会恢复到当初灵识破碎之前的模样，这也是他的疑问。恢复了也好，一千多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最后这一小堆记忆碎片的归位么？
灵识归位意味着记忆也将逐步归位，上一次他只身去见重生的龙筝时，便得到了这样的警告：
老地君警惕的并不是天宫的人找来了，就算扬羽是奉着天君圣旨而来，他也不会畏惧丝毫，因为两个战神的组合在三界是基本无敌的，更何况当下的扬羽只是个凡人；
他警惕的是扬羽怀里抱的梦曦，尽管梦曦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但依旧坐实了战神之子的名号，她终究借新地君之躯而诞生，谁也不知道她会给三界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哪怕是老一辈的战神也不敢掉以轻心；
至于龙筝所担忧的，却和老地君的所思所想完全不一样，她试着在扬羽的身上轻轻一敲打，紫色的荧光碎片便漏了出来，但不会脱离扬羽太远，很快就又回到了扬羽的身上，消失了。
“战神之子被誉为战神的催命符，但你可否想过，”龙筝开口说道，“最后要你命的，可能不是她，而是这些碎片。”
“程儿千方百计想找回这些碎片，”老地君说道，“而你，就这样瞒着她吗？”
龙筝淡淡地一笑，几千年来，扬羽还从未见她这样笑过，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被自己称为“殿下”的这个女人是个冷艳且孤傲的女人，她除了强大以外，仿佛世间一切与她无关，而现在看来，并不是与之无关，而是与之相关的那个人不在。
“千程的一切我比你清楚，所以，你最好不要隐瞒她，她可最恨有人骗她。”
龙筝的话音一落，扬羽的眉头一抖，有些疑惑，但又不得不相信对方的话，每一个字都由不得他信不信，必须相信。
暂且就当龙筝说的话是对他的警告吧，他起身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正浓，估摸着自己妻子应该又带着女儿早已入睡，而这时如果去到寝宫看一眼，想必她也不会刻意让那猫一窝拦着吧。
守夜的洋槐果然又在打瞌睡，这只小猫变成小宫女的模样倒是挺可爱，双手托着腮，坐在门槛上。门虚掩着，并没有锁，扬羽正要推门，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吱嘎——”，洋槐立马跳了起来，定睛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地点头哈腰：
“陛陛陛……陛下……”
扬羽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小声一点，“以前不都是茉莉那只小肥猫陪着你？怎么就你一个人？”
洋槐揉揉眼睛说，“也不知道茉莉自己跑哪儿玩儿去了，我一个人守夜很无聊的。”
扬羽笑了笑，心想谁陪你守夜的这个问题，你应该去咨询你家君上，或者直接找你的牡丹大姐，这事儿他可真管不了。正当他要迈入房门时，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是禁军打着火把找来了，浩浩荡荡护着一个人，看似时分疲倦的人——
“陛下，八百里加急战报！”
他从房门里退了出来，走下台阶接过了这封战报，果然，战况十分紧急，边关的将士们在恳请朝中增援。
自从下凡之后，扬羽经历过凡间的战争，但他从未参战过，毕竟作为战神的备选人，他如果参加了凡间的战争，杀伤力将大大超乎两军交战的结果，死的人会更加多。
因此临朝多年来，他即使御驾亲征，也从未亲临过战场，只偶尔放千程去活动一下筋骨而已。
这次的战况已经超越了边关驻军的可控范围，如若他御驾亲征，那势必将对将士们是一种大大的鼓舞。
“何事喧哗？”
他正在思索着，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回头只见千程已经立在了门口，很显然她并未入睡，而是一直醒着在照顾着孩子。此时，她看到扬羽回头了，也不由得愣了一下，才福身行了个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