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让我来给你讲讲我的外婆。

壹

她是一个温暖可爱的小老太太，脸上有一种慈祥的光。可以包容一切，你知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她都会爱你。

十年前我高考，考试前一个月她没了。我晚自习请假去灵堂，茫然的妈妈一起坐在地上哭。对面房间里有一个人在窗口对着我们这边发呆，那是我大表哥。

他一整天都没有哭，但是也没有怎么动，就盯着外婆的遗照。

我知道为什么。

我的表哥曾经是一个问题少年，派出所进了多少次我也不记得了。有次他被人打瘸了，歪在家里很多天。他爸妈都懒得理他，是我外婆每天去给他送饭。

表哥桀骜不驯，脾气大得像野马。他唯独爱我的外婆他的奶奶。因为全世界都放弃他认为他是废物的时候，我外婆骂归骂，还是会心疼他给他一口热饭。

人常说，家是温暖的港湾，在外面再怎么狼狈不堪，还是有人点着灯做了一桌热饭等你回家。对于我和我的表哥们，我的外婆就是我们的守护神。人做错事，向上帝忏悔会不会得到宽恕我不知道，但是有她在，好像人生还有救，至少她不会抛弃你。

一向喜欢装得拽拽酷酷的表哥，那个下午坐在窗口远远的看着外婆棺椁前的遗照，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和他一样的难过。

贰

我外婆宠我到不可思议。

小时候我喜欢别人家里的文竹，我外婆就去山里挖了一株长得很像文竹的野生植物给我，我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外婆不在，这是我们俩的小秘密，我也不知道去问谁啦。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个海洋生物展览，我爸妈都不跟我去。我趴在床上哭。外婆把她的私房钱拿出来给我，让我自己去。还附加坐车的钱。我又哭着要她跟我一起去，她这次没有依着我。

现在想想，她那么节省，肯定是舍不得花钱。

小孩子的心声大人很少当真。我爸爸总是许诺我很多东西但是没有兑现。我外婆知道我想要，她不问值不值得，有没有必要，平时节省到被姨妈骂，在我有想要的东西时，忘了她要省钱装一口假牙的心愿。

我外婆的节省很搞笑也很心酸。姨妈爱穿裙子，丝袜容易被刮破，她总是不停的买不停的扔。我外婆偷偷的从垃圾桶翻出来洗洗再穿。姨妈看到一次就说她一次，她每次都答应的好好的，但是从来不改。

那年我八岁，我想给她买一堆好袜子。

我身上常常有她买的东西。她很久没见我，记不得我是个小胖子吧，买的红色上衣太小。紧紧的，像她抱着我。

我很喜欢去外婆家吃饭。我们坐在她家简陋的厨房，烧火。火苗跳跃，她的笑容又慢慢浮现。

围着小锅，我们煮着菜园子里收来的各色蔬菜。外婆做的腐乳是一绝，调成蘸水，陪着新鲜蔬菜，是我童年最爱。

她生病之前做了很大几罐子腐乳，我上大学带了一罐去学校。大四毕业我都没有吃完。那是她留给我的，我一个人在上海，周围都是甜甜的饮食，我妈怕我想念家乡口味所以一定要我带着外婆的腐乳。

那罐腐乳很重，我背了三千公里从云南的深山到了上海。

我妈不知道，其实我都不敢打开。直到毕业，我颠沛流离的辗转在上海各大廉价旅馆，不得不扔了。

我至今后悔。那罐子腐乳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红楼梦的电视里，专家们根据前八十回猜测的剧情，贾宝玉被抄家之后行乞，唯一的宝贝就是林妹妹当年送他的玻璃绣球灯。灯碎，人亡，贾宝玉对这个红尘的羁绊也跟着碎了，遁入空门。

叁

我七八岁的时候，和双胞胎表哥以及弟弟一群小豆豆一起围着外婆转。

她带我们去开满百合花的山谷摘仙人掌的果子。人间美味，我在德国的超市看到有卖，那个价格没有让我心痛，流泪是因为想到外婆。

那天下午风很大，把比我还高的野草吹得东倒西歪。

野生的百合花超级恐怖，特别大，我哥哥们连根拔起扛在肩上，花朵比我们脸还大。

我站在野草里看不到他们开始哭，远处我哥哥拿着各种植物的根茎，问我外婆说，奶奶你看这个树干像不像菜花蛇？

外婆好生气的让他别说了，草深蛇多，她本来就害怕我哥还一直这个蛇那个蛇的。

我看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外婆竟然也害怕了，傻乎乎的破涕为笑。

那是我的童年日常。捉鱼拿虾，与山川草木为伴。我外婆一辈子都是农民，她带着我们亲近自然，我好像有了根。

我外婆有一套自创的健身操，每天起床都要做一遍。时髦得不像农村老太太。

她走了十年，这十年我也从十八少女变成一个油腻的胖子。躺在床上划手机，会想起和她晚上睡前的卧谈，我叽叽喳喳的讲，她在床上做健身操床咯吱咯吱的响。这时候我会放下手机去动一动，她七十岁老太太还那么养生，我总不能连老太太都不如吧。

家人走后，有些因为她而养成的习惯会根深蒂固的刻在我的记忆里。每年的元宵节都会想到她的汤圆，表姐们一样怀念不已。我们一群在她怀里长大的小孩，性格不同，人生际遇也迥异，唯一相同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段关于她的温暖回忆。一起怀念她，是我们兄弟姐妹最真挚的感情交流。

她还有好几个黄不啦几的荤段子，时不时讲给我们听，老太太真是厚脸皮。她还有很多农村奇幻的故事，我小时候就听着这些故事长大。我想念她没了牙的微笑。

从姨妈他们那里，我听到外婆年轻时候悔婚，拒绝嫁个镇上的财主儿子要嫁给我眉清目秀的外公。我追着问她，她说，她是去山里放牛，和我外公对歌对上的。

在那个老天爷不给脸要挨饿的年代，有这样纯粹浪漫的爱情。我记得当时她给我唱了那些山歌，但是我外公走得早，她一个人苦苦支撑了半辈子。她后悔过吗？在那些吃不饱饭五六个孩子嗷嗷待哺的时候，我可怜的外婆要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像男人一样去和命运搏斗。

她一直是我的偶像。

肆

不知不觉她走了十年。我去她的坟头看她，心里跟她说这我这些年的生活，一阵风来，卷起墓碑前的野草，好像是她在回应我。

我每次回家都会去那篇杨树林子里坐很久。一直坐到天黑，陪着我的外婆和从没有见过的外公。今年清明，我没法回家和妈妈他们去祭奠，真是难过。

那些可以回家看她的日子里，黄昏，我站起来离开外婆的坟，背后总觉得她慈爱的靠着杨树目送我。

有个亲爱的外婆，其实生死已经无所谓了。

我常常在黑夜里想到她，哭到不能自已。

我在操场跑步，喜欢看着天空。因为小王子说，天上的星星，总有一颗是为你闪耀为你笑的。我要找到我外婆住的那一颗。然后天边就出现了她的笑容，这是我和她的独处时间。

人说，你爱的人去世之后，就会住在爱他们的人的心里。

这么说，我外婆是住进了我的心里。

她癌症最后半年，我高考冲刺。

我开始做怪梦，从她的葬礼，到她坐在椅子上流着血哭。我知道她很痛苦很痛苦。那时候我祈求上天不要再折磨她，快快带她走。而外婆一生坚强，少年丧母，中年丧夫，一个人养着六个孩子加一个抽鸦片家暴的婆婆。死神在门外徘徊的时候，她拉着医生的手，大哭着求医生救救她。

姨妈转述的，我听了之后肝肠寸断。没有人可以救她。她不想死。她从来没有哭过。

她去世前的最后一个春节，我在她病床前陪着她。她让我走，她怕自己生病久了身上有臭味。不可能，我妈精心照料她，维护着她最后的尊严。她还是赶我走，甚至开始骂我。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我很伤心，过年大家都在开心玩闹，我静静的想陪着她，她却骂要我走。

走到门口，关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给我一个天使一样温暖的微笑。这是我没想到的。好像她没有生病，她没有痛到打吗啡，好像她摆脱了所有的折磨。

我忘不了那个微笑。

过了大概两个月，她走了。我在考场做数学题，家人把她的棺椁送上山，在我外公的孤坟旁多了一个新的坟。我一边做题一边拼命的忍着眼泪。

那个微笑，是她在跟我告别。她已经痛到没有力气说话，靠着人血蛋白维持呼吸。医生让我们把她接回家。那年我高三，我几乎没有怎么去陪她。

她没有怪我，在她最开始住院的时候，挣扎着也要把十块钱揉成团扔给我，我最怕花她给我的钱，怎么花，都对不起她。所以买了一本书，《老人与海》。我要记住她的坚强和勇敢。

那些天回家路上，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坐在芒果树下歇脚。我一恍惚，看到了我外婆。走上前，又是个陌生的老人。

一路情绪奔溃，哭到看不清路。

她走了。

马上要到她的祭日，我隔着万水千山，想到温柔盖住我外婆坟冢的那片杨树林，此刻一定微风习习，老太太也许坐在石头上看夕阳呢。

伍

如果外婆还在，我早已经有能力给她装一口假牙。那些年我太不懂事，老太太的心愿，我完全可以跟大人说。外婆是善良到让人生气的老人，她不愿给子女增加负担。

周杰伦有一首歌叫《外婆》，里面几句歌词：

大人们以为出门之前

桌上放六百就算是孝敬

一天到晚拼了命

赚钱少了关怀有什么意义

外婆她的期待

慢慢变成无奈

大人们始终不明白

她要的是陪伴

而不是六百块

比你给的还简单

人老了最怕的是孤独，人刚刚来到世界是可爱的婴孩，路人看到都会发自内心的笑。要走的时候，是干瘪松弛的老态龙钟。婴儿呀呀学语，人人都爱逗着玩。老人可能意识已经不清晰，说话带着口水，旁人心里没有了对婴孩的耐心，甚至只有嫌弃。

每当我看到别人对老人不好不够体贴孝顺，就会很想我的外婆。众多儿孙里，我是能陪她彻夜长谈的小可爱。我们住在镇上，她隔着一条河住在山脚下。放学回家时不时的会看到她捎来的零食，奶糖，饼干，或者一个小小的红包。

暑假我会去她家里住几天，开学之后她会哭。然后我刚走一天，她又去镇上找我妈，给我送东西。她告诉我妈，我在她家她每次从外面回来我都会一声一声的“外婆”欢迎她，现在我走了，空荡荡的。

小时候读不懂贾宝玉为什么要让晴雯给林黛玉送两块家常旧帕子。不管是爱情还是亲情，都是一样的挂念。家常旧物，代表最深的感情。我外婆每次送来一些小东西，看起来都不值得她特意过河跑一趟。现在想想，她是想我们想得不行。

曾经隔着我家和外婆家的那条大河，因为城市规划的变更已经被填平变成了新城区。隔着我和外婆的，再也不是一条风光旖旎的大河，挡住她身影的也不再是河岸高大的杨树。我和她之间有条叫做生死的河，趟不过，填不平。

周杰伦写《外婆》是因为某次金曲奖，他颗粒无收。

记得去年外婆的生日

表哥带我和外婆参加

她最最重视的颁奖典礼

结果却拿不到半个奖

不知该笑不笑

我对着镜头傻笑

只觉得自己可笑

我难过

却不是因为没得奖而难过

我失落

是因为看到外婆失落而失落

周董的失落，他亲爱的外婆一句“好听”就可以抚平。

我告诉外婆

我没输不需要改变

表哥说不要觉得可惜

这只是一场游戏

只要外婆觉得好听

那才是一种鼓励

外婆露出了笑容

说她以我为荣

浅浅的笑容

就让我感到比得奖还要光荣

我们热爱周杰伦的原因很多，曾经也有很多批评他的声音。他们可能不理解，我们在周杰伦的歌声里，听到了人性里最纯真温暖的感情。

这首《外婆》我也想献给我的外婆。周董刚刚出道就是小天王，然而也不是没有挫折。他遇到挫折的时候，外婆的鼓励和笑容，比得奖还要让他觉得光荣。

我们何尝不是呢？家里有一个温暖的外婆，不管外界的评价如何，在她眼里你就是最乖最靓的崽。父母常常会恶言相向，外婆，几乎总是慈眉善目，和风细雨。外婆家，是每个人受伤之后最适合愈疗的桃花源。

疾病夺走了我的桃花源，你的外婆呢？老人时日无多，愿你多去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