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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与桥楼(一)

神与桥楼(一)

作者: 铃官小苍兰 | 来源:发表于2017-08-01 14:07 被阅读0次

    桥楼

        “桥楼里的女人啊......”

        一只玉色纤足踩上了夏江老太太躺着的竹席,齐洛半跪着,手握与脚同色的毛巾,盯着老人神经质般颤动的双唇。

        她在等这位前辈说完,好为她擦脸、化妆。

        “我们这些桥楼里的女人,就是没了翅膀的鱼。”夏老说完后闭上眼,同时紧抿住布满皱纹的嘴唇,齐洛刹那间把注意点全放在了她的嘴唇上。

        夏老很健谈。不说话时,她的嘴也不完全合上。齐洛负责侍候她已两月有余,这份工作并不让人愉快,她厌恶老人黑黝黝又散发着怪味的总也闭不拢的嘴,像个时间黑洞,一点点吞噬着她十六岁的青春。

        齐洛居高临下地看着夏老抿得紧紧的嘴,仿佛一只撬不开的扇贝。

        你可闭嘴吧。齐洛心想,但很快就皱眉摇了下头,本能地责备自己的无礼。

        她微起身,另一只脚也踩上了夏老的竹席,足底的凉意渗入肌肤往上,拿着毛巾的手渐渐失了温度。而旁边铜盆里的水仍温着,齐洛重新洗了毛巾。

        在洗脸与擦拭身体的过程中,夏老罕见地一言不发,甚至连眼都没睁。

        齐洛最害怕看到她赤裸的身体。白如雪的毛巾搓揉过生着老人斑的打着褶子的皮肤,那皮肤软瘫瘫的,像质量上乘但饱经蹂躏的旧华服。她的视线在自己手腕和夏老腹部间来回转换,几乎难以控制,因为她细嫩的肌肤在烛灯照耀下滑动着瓷器般夺目的光彩。

        像缎子被,我的手。她想。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有缎子被一般的肌肤吧。

        为夏老系上襦时,老人也保持着相同姿势,齐洛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敢说话打扰她。

        也许她正静静地回忆自己年轻时的事呢。夏老常和齐洛说起她做领舞的三十年。人对自己最风光的时期往往记得最清楚,夏老连当年流行吃哪种花茶都记得一清二楚,更别说当时流行的衣服款式、音乐舞蹈和戏剧,还有风传的各种八卦和楼外的事,这些她讲起来头头是道,好像那段日子又复活了一般。

        齐洛想起夏老九十六岁了。

        夏老坚持要伺候她的侍女为自己化妆。齐洛为她晕开胭脂时,忽然心生剧烈的反感。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要化七十年前流行的舞姬妆呢!齐洛拿开染红的食指中指,瞪着夏老的脸。在灼灼目光注视之下,她怡然自得,好像齐洛正在做的事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顶着少女娇媚的妆容,躲在这层面具后面,连吃饭都无法自理的夏老,应该早已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了吧。

        齐洛为她描眉的时候,忽然又想起这栋楼里的另一个老人。他是桥楼主人江虞的父亲,人称江老,齐洛从未见过他,据说他已老得如同朽木,一碰就会枯折断裂。

        齐洛六岁被带进这座楼,被江虞抹去了所有记忆,她对楼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对六岁前的自己也一无所知。江虞只允许带她们进来的人告诉她们生日、年岁和名字。

        如果没有侍候夏老的这两个月,在楼里呆了十年的齐洛,其实可以说对这里的过去所知为零。但事实上,夏老能透露给她的也不多,她只是滔滔不绝地讲几十年前的八卦,正儿八经的历史她从未说过。

        八卦。齐洛想起昨天夏老在背后骂川明里的事。

        夏老有个癖好,她会莫名其妙将楼里的领舞舞姬列为自己的敌人,用一切能想到的脏词辱骂她,哪怕她们根本就没见过面。而川明里正是现在的领舞,夏老骂她已是楼里公开的秘密。

        昨天用罢午饭,夏老拉住正收拾碗碟的齐洛,张着黑洞般的嘴,兴奋地说她想起一件七十多年前的大事,和川明里有关。齐洛一听就知道接下来从那黑洞里冒不出好话,但很快她就发现她想错了。

        夏老讲了唯一一件有关桥楼历史的事。

        她说川明里的外祖母当年也是这楼里的艺伎,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江虞亲自赶了出去,当然也抹掉了她关于这栋楼的所有记忆。

        川明里的外祖母是唯一一个被赶出去的,而桥楼历史上其他选择离开的人,都是出于自愿。

        齐洛问她为什么事被撵,夏老又歪头又摇头地想了老久,说不记得了,应该是感情纠纷吧。

        但夏老非常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她用手指沾着黄澄澄的菜油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川止年。夏老解释说,最初因为她与川明里同姓,有人便猜测二人是亲戚关系,直到有一天江虞在宴会上喝醉了酒,夏老很机灵地乘机提起川止年,江虞摇摇晃晃举起手指向川明里:“她啊,是你的外祖母!”说完就愣住了,她转向夏老,黛眉紧蹙,勃然大怒:“谁允许你提她了?!”。

        然而夏老为自己做的这件事骄傲不已。

        铜盆里的水已经凉了,搭在盆边的毛巾冷如铁。

        齐洛把化妆盒扣好。淡淡的腊梅香中混杂了脂粉味儿,在空旷的屋里流转,齐洛站起身,迈着发麻的腿去开窗。夏老怕热,哪怕是大冬天也要在榻上垫竹席,而且永远开着窗。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把窗关上。

        外面是挥之不去的黑夜,吹着凛冽寒风,星星和桥楼外挂着的灯笼一样多。桥下是洛河,反射着粼粼波光,河两岸的商业街此时热闹非凡,人声鼎沸。能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轿与马。

        风往侧面不断吹拂齐洛松散的发髻,额前插着的木发梳慢慢歪了。好远啊,她看着左岸。她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背后有人推开门,小优伶蔷官进来换熏香炉和腊梅。

        “夏大娘睡了?”蔷官悄声问。

        “应该吧。”齐洛走过来,弯腰捧起梳妆盒,“麻烦你帮我拿下洗脸盆。嗬,这老太婆的化妆品真多。”

        蔷官忙放下一大捧腊梅,不小心碰掉了好几朵花。蔷官又瘦又矮,一张脸上眼睛最大,看上去机灵,手脚却不很协调。齐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选为优伶。

        还没到门口,铜盆砸地一声巨响,把齐洛吓得差点滑了夏老的宝贝盒子。

        蔷官跪在地上,眼睛里满是恐惧,夏老却一动不动。齐洛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快步走到竹席边,伸手探老人的鼻息。

        “老太婆死了。”齐洛浑身发麻。

        夏江仍如扇贝般紧抿着嘴,眼睛也死死闭着。齐洛忽然想起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些桥楼里的女人,就是没了翅膀的鱼。”

        蔷官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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