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升腾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白光散去,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桌子旁边。
昨晚低质量的睡眠,让我甚至无法想起我的身份。
一个名字在我脑中回想,赛麦尔,对,没错,我的名字是赛麦尔,最近是怎么回事,常常突然恍惚起来。
“眼前是什么,一个卤蛋?好像白了点,周围还带毛?”我自己思索着,下一秒钟把视线拉开距离,才恍然大悟那是伊格医生的头顶。
卤蛋转向,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嘴上边的小胡子随着嘴唇颤抖着,对我说:“赛麦尔,对不起,这些天我都在失眠,让你也陪着一起做实验,没睡好,做我的学生兼助手太累了,你还是换个人吧。”
他在说什么,我赛麦尔可是费尽力气,才争取到他的门下做助手的。
“伊格老师,您不必这么说,我本来也是来学本事的。”
“学本事……”他又把头低下,叹了口气,“学本事学得成天看着活生生的人,死去。你也是命苦……”他说话的时候,我能感受到整个诊室里灰黑色的空气笼罩在周围,像要把他溶解一样。
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画面闪回到昨晚……
“大夫,求求您,救救她吧,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呀!”一位悲痛的父亲跪在地上,一手抓住伊格医生的裤子,另一手抱着襁褓中酣睡的婴儿。
我在产房里,听到过很多次产妇家属的痛哭,那是能把五脏六腑都震烈的哭声,现在,第一次距离这种哭声这么近,两三米之外,他声带的哭嚎,像足以把我的皮肤撕碎。
“这是我们产科医生的责任,但是……我们真的尽力了……”伊格医生面色惨白,在忙碌了四个小时后,戴着沾满血污的手套,垂在身体两侧,像两个不听使唤的假肢。
“救不过来了……她,已经走了。”实习医生在产妇的床边,说完就捂上了嘴,让自己扭曲的表情像被关住的野兽一样,不那么肆虐。
“哇”地一声,婴儿开始嚎啕大哭。
手术室外,豪雨倾盆,雷电撕扯天空,向大地宣战。
“老师,我们已经尽力了,这是上帝的安排。”瘫坐在地上的丈夫已经陷入痴呆的状态,我看着同样缓不过神的伊格医生,安慰他道。
“赛麦尔,不,这不是命运,一定有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伊格医生的眼球像被空气凌虐后暴怒的狮子,血丝在表面胀开。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暴怒。
大雨停息,阳光再次笼罩医院的各个角落,伊格医生喜欢在忙里偷闲的时候,带我到远处的山上,俯瞰这座围成四方形的医院。
伊格医生的父母在远方,他家境优渥,但他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扮相,学习特别刻苦,最终成了这所医院的一名产科医生。
他喜欢看新生命呱呱坠地,然而,笼罩在产科医生头顶的,是一朵漆黑异常的乌云。
临盆的妇女们习惯了祷告:“神啊,请让我能平安地诞下这个孩子吧!”
高达20%,是这些产妇的死亡率。在我第一次听闻这个几率时,也不住地颤抖。
我见过那些分娩后不幸离世的产妇,她们发着高烧,打寒战,嚎啕挣扎,说自己小腹剧痛……等到没了力气挣扎后,就与世长辞。
医院的前辈们想尽了办法,患者的伤口肿胀,医生就用放血疗法,若产妇呼吸困难,就改善通风……然而还是无济于事。
甚至有医生认为,产妇的死亡跟内心的恐惧相关。
在伊格医生眼里,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荒谬,一定有背后的原因,和背后的真相!”他炯炯有神的目光里,像有一台挖掘机,掘出所有的真相。
前天,他叮嘱我,让我仔细区分第一科和第二科医生们的区别:“赛麦尔,给你一个任务,仔细观察第一科和第二科医生们的区别。”
“区别?”我不解地问。
“就是各种行为,有任何不同的地方,都告诉我。”
“好的老师,那么,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第二科接生的产妇,死亡率很低,一直如此,我们需要找出这其中的原因。”他盯着我的眼睛。
答应下来这个任务后,我就开始在医院里凡是允许的情况下自习行走观察。五天后,就得出结论了。
“伊格老师,我想我已经看出两组人员的不同了。”我来到他的诊室里,对他说。
他的眼睛像亮起了光芒,被浓密小胡子覆盖的上嘴唇笑得都露出来了:“来,赛麦尔,坐,说说你的发现。”
“第一科的医生们解剖过死去患者的尸体,第二科的医生没有这项工作。”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诊室外,阳光明媚,鸟儿啼叫,光线从窗子斜射进来,让他的眼袋愈加明显。
从他的诊室走出后,我计划给自己放个假,因为伊格医生说他有个好友去世了,要参加葬礼不能工作,那个好友好像也是我们医院的,传言当天他给死去的产妇刚做好尸检,而后不慎被刀具割伤,导致了发热和小腹剧痛,没几天就去世了。死之前,这个不幸的人的症状跟那些可怜的产妇一模一样。
不管那么多了,我先去休息两天,伊格老师虽然学术精湛,但他却不知道放松一下,我以后可得多劝劝他。
几天跟友人们的郊游,让我身心得到了充分的放松。
再回到医院时,发现老师正在用漂白水洗手。
“老师,您这是?”我大惑不解。
“来,马上有个活儿要干,你也来洗!”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甚至没胆量跟他争辩一下这个荒谬的举动。
随后,我们一起参与了一个年轻产妇的接生,孩子很健康,两腿蹬得活像一只小蛤蟆,产妇后来发了烧,我们神经都跟着她的病情一路紧张,然而第二天竟然烧就退了。
从此,在伊格老师的要求下,他接手接生的手术,所有人都被要求用漂白水洗手,他还把漂白水的浓度提高到了0.5%,甚至将所有医疗器械、绷带都用漂白水过了一遍。
在我眼里,这无异于是仪式感重重的神秘举动。
然而,老师就是老师,产妇的死亡率从20%降低到了0.19%。
我服了,真的服了。
所有活下来的产妇,也像敬重神明一样,敬重他。
我事后问起,他只说,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好,总有一天我会公布的。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
那是在1850年,一个公开的演讲上,全国的医生都来了。
老师提高嗓门,宣布了他的发现:“正是我们产科医生自己受污染的双手和器械,把疾病和死亡带给了产妇。”
话音刚落,会场一片大乱……
老师,我的老师啊……您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同仁们啊……
“妖言惑众!叛徒!”
“凭什么诋毁我们医生的形象!”
……
会场上,大喊的声音传来,有些医生甚至愤而离席。
我偷偷瞥到了克莱因教授的侧脸,他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克莱因教授,是伊格老师的顶头上司。
老师,为什么您要这么做,我……我以您为耻!
面对现场义愤填膺的众多前辈,我作为他的学生,垂下了头颅。
回到医院后,伊格老师继续着他的做法,越来越多在他手术室里出来的产妇,健康地走出了病房。
然而,顺遂总是短暂的,特别是老师在发表了那通讲话后,他几乎成了产科医生们的公敌。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续约!”有一天,他暴怒地走进诊室,正在拿资料的我吓了一跳。
“伊格老师,怎么了?”我问。
原来,同医院的工作合同到期后,医院拒绝与他续约。
这一步,应该早就想到了吧,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数落了同行,同行们自然也会排挤他。
这些日子里,我的心情极为复杂,一方面,尊重老师的道德要求,让我不得不继续叫他老师;另外一方面,对前途的担忧和对他行为的不理解,让我很想对他说:老师,您不该批评医生们啊,他们是已经尽全力救人的医生们啊!
伊格老师被拒绝续约后,为了留在医院,只好申请无薪的教师职位。
然而,作为医学院的教师,伊格老师甚至没资格解剖尸体,只能在人体模型上指导学生。
再也无法忍受的他,跟我提起要回故乡的事。
“老师,您要不,还是留下吧。”我假意劝阻,内心却很想甩开他这个老顽固。
“不了,赛麦尔,你是天赋最好的学生,一定要坚持做好消毒工作。”
第二天,他就离去了,带着轻便的行囊。
继续留下来的我,欣喜不已,终于可以摆脱一个被学界排斥的老师了!我的前途再次光明了!
“你还用漂白水洗手啊,那老家伙的话你也信,连本行同仁都不尊重,呵呵……”
几个前辈用戏谑的口吻对我说着,耳根一阵热辣。
无力要求他人,我自己至少洗了手吧,虽然老师难以理解,但他的做法也许有道理。至少数据上,产妇死亡率的确低了很多。
伊格老师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医院的产妇死亡率再次攀升……
又过了几年,伊格老师出版了一本书,名字叫《产褥热的病原、症状和预防》。
这个顽固的老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啊,即使被嘲笑、被打击,也还是不愿意屈服。
当我读到他发表的一封公开信时,不禁汗流涔涔,他把所有产科医生称为“妇女屠杀的参与者”。
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如此暴力,如此激愤难耐……
这天,医院里又有人念叨起伊格医生的消息。
我追过去,听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产科大夫,现在进了精神病院!”
“真的?”
“那可不咋的,他骂人骂得太厉害,说产科医生都是杀人犯!自己气出病了!”
“嘿这个家伙,活该!”
呆立原地的我,许久,做出了一个决定——去探望他。
精神病院里,伊格老师头发蓬乱,他坐在墙角。
“赛……赛麦尔?”他嘴唇青紫,鼻子下面原本浓密的小胡子,此刻像是过期食品生霉长了毛。
我看到,他的胳膊上伤口已经开始溃烂……
“你认识这个家伙?这家伙不知好歹,骂医生,骂我们所有人,然后被另一个守卫揍成这样!哈哈,活该!”一个守卫跳着对我说,把棍子背在身后。
“不,我不认识……我……随便看看……”我留给伊格老师一个背影。
我看着地面,走路,那是此生,最艰难的几步,我仿佛能看到老师在身后直勾勾的眼神,他想我留下,对他说几句话。
但我没有。
几天后,他的死讯传来,是败血症。
我无法忍耐内心的煎熬,决定去他的葬礼。
伊格老师的妻子以生病为由,没有来,寥寥几人出席,天空突然阴云密布,豪雨倾盆,雷电暴怒,一如那夜嘶吼长空。
我又回到了医院,继续我的事业。
几年后,我找到了一个人,他叫巴斯德。
这个人现在,就在我面前,他的发际线很高,却没有秃顶,胡子浓密,腮帮子上,嘴唇上都是。
我很想一拳揍在他的脸上,因为他出现得太晚了。
他早一些出现,伊格老师也许就不会疯了吧?
我知道,其实他是无辜的,该被揍的是我,和过去的那些产科医生们。
他微笑地看着我,这个叫巴斯德的人,开口问我:“下面,我可以开始叙述,我自创的巴氏消毒法了吗?”
我恭敬地点头。
他的实验室窗外,鸟儿鸣叫,白云涂抹在蓝色的天空里。
在这个晴朗的穹顶下,欧洲大陆夺取无数产妇生命的病症“产褥热”,被攻克。
这场战争,其实很早就分出了胜负,胜者是我的老师,伊格老师。
败的不仅是那些病菌,还有世人,还有我。
视野中,白光再次升腾而起……我的眼球不受控制地开始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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