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初春里夹杂着细细雨丝的清明节，带着对故人的思念，总是笼罩着些许悲伤的气氛。年幼时懵懂，每逢清明，跟着大人上坟祭祖，只当是踏春游玩。年纪稍长些，每当清明节，总以课业繁重，需要学习为由，只由家长回老家去坟前拜祭，自己在学校也落得轻松自在。说到底，也是因为对家族里故去的人唯有尊敬，没有感情罢了。现在独自一人在异乡打拼，清明节假期太短，不够路途来回折腾，也只能凭空远吊。我一向觉得自己薄情，害怕触碰伤怀的东西，“清明”这种悲伤的节日，我尽量避免想起节日的本质，宁愿把它当做普通的假期。但是越想逃避，越容易自责。
一年多以前，我爷爷去世了。爷爷得的是直肠癌，跟病魔作了几年的抗争，终于还是走了。我打小是和爷奶爸妈一起生活的，即使后来爷奶搬出去住，我也经常去爷奶家。小学直到初二，中午一直在爷奶家吃饭，偶尔晚上还会住在爷奶家。记得小学中午上学放学，也都是爷奶接送的，不过基本上是奶奶接送得多，晚上放学也是由奶奶接完我送到我妈单位。爷爷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隐忍克制、勤俭节约、沉默寡言的。我家的家庭条件一直不好，奶奶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爷爷从退休后除了微薄的一点养老金，也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为了省钱，爷奶一直在城中村租房子住，一间15平米的左右的屋子，常常见不到阳光，电视机是唯一的家电，一张床、两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是仅有的几件家具。一张桌子用来切菜、放锅碗瓢盆，一张桌子用来吃饭、放茶杯、供我写作业。床中间的木头被我小时候蹦断了，爷爷也舍不得换，就搭几块砖头撑着用到了现在。
爷爷喜欢钓鱼，从退休后就一直去白河钓鱼，要么就拿着他自己织的渔网捕鱼，早出晚归，很拼命的样子，有时候中午都不回来吃饭，带点馒头就着白开水凑合。但可能是因为买不起好的鱼竿和饲料，每天的收获并不太好，经常是枯坐一天，也只钓到一两条小鱼，有时候干脆一条也没有。但我小时候总不缺鱼，每天中午放学，饭桌上经常会放着奶奶炸好的小鱼，一扎那么长，有时候一条，有时候两条，爷奶舍不得吃，都给了我。我那时候小，不懂事，不喜欢鱼刺，所以总是不太爱吃鱼，不知道为了捕鱼连午饭都不吃的爷爷，看到他辛苦捕来的鱼我不想吃的样子，是不是有点伤心失望。以前不理解，为什么爷爷钓鱼那么起劲儿，后来想明白了，经济上拮据的爷爷，能给我最好的东西，大概就是这餐桌上的鱼肉了。
小时候对爷爷不是没有过偏见，总觉得他重男轻女，疼他的孙子胜过我，我在他心里顶多排第二，这让我一度有点小郁闷，也当面跟爷爷表示过不满。爷爷不善表达，有什么事都藏心里，难过委屈也都自己忍，小时候只当他是一家之主，不会受委屈，现在大了才明白，爷爷只是不会表达，对我们几个孙子辈的，不管男女，爷爷内心都是极其疼爱和关心的，但是可能因为我从小在爷奶身边的缘故，我爷对我的付出却远远超过了其他的孙儿孙女。想到爷爷被我指责重男轻女的时候，他心里应该是难过又苦涩的吧。
爷爷虽不善言谈，却是我最坚强的后盾。每次学习上遇到困难，我总会哭鼻子，这个时候，爷奶就会发挥他们的力量，给我传输正能量。毕竟是老一辈的人，思想纯正，品格也坚毅，每次爷爷跟我讲做人的道理，讲他们的经历，虽是寥寥几句，我也觉得心里像被开了光一样，好像前进道路上的杂草被人拔了，眼前一篇开阔。
爷爷得病时，我在异地求学。研究生毕业，又选择留在了离家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城市工作，至始至终，我没有好好在爷爷身边陪伴过，更不用提为他做过什么。我拼命读书，为的就是挣钱让我的亲人能够享福，毕业留在外地，也是因为挣钱更多，可是我还来不及挣钱，爷爷已经不在了。我想我一直对爷爷的病情的严重程度是低估的，或许是怕我担心，我爸妈总是报喜不报忧，对爷爷的病情我也知之甚少，总觉得爷爷会好起来。那天接到我妈的电话，也是爷爷度过危险期后才打来，我甚至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家一趟，总想着度过危险期了，应该没事了。在他去世的前一周，意识清醒的最后两天，我赶了回去。当时看到爷爷，他精神还不错，帮他挠痒，因为挠得不到位，他还有点生气。我在他病床边坐了一天，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看看输液快完了，提醒下医生，尿袋满了，拿去倒掉。自始至终，我为爷爷做的，只有这些而已。由于工作的原因，当晚我又连夜坐火车回去，我没想到这竟是见爷爷的最后一面。虽然我很清楚，爷爷的身体状况已经是强弩之末，但见到了爷爷，稍有些安心，感觉至少他能挺到我春节放假再回去看他（当时离元旦还有一个星期），不过心里也做好了跟他告别的准备。在回去的火车上，我想了很多，想着怎么跟爷爷告别，想着要跟他说什么话。我想跟他说，他这一辈子受过很多苦，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享过一天福，但是作为家长，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作为爷爷，至少从我的角度，他也做得到位。虽然他没能给子女儿孙金钱和财富，但是他把我爸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养大，还帮衬着把我拉扯大，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他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但他在单位里为人耿直厚道，对待工作认真负责，退休好几年之后还有原单位同事找他帮忙，可见他的专业水平之高，为人处世之友善。我想跟他说，他不必自卑，也无需多虑，“勤、俭、正直”的家训，我有生之年，永不敢忘。如果真的要走，我想让他放心地走，让他满足地走，让他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有好多话想对我爷说，但再也没有机会了。回来工作以后，我在心里一直反复地跟爷爷告别，祈祷他冥冥之中能够听见我的声音。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爷爷听不到，我内心的声音再大，不过是默默说给自己听，为了减少自己的自责。回来一周以后，我跟我妈打电话，询问我爷的情况，我妈我爸说不用担心。我后来一直没敢打电话，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大概两周以后，我再打电话给我妈，我妈说我爷已经去世了，就在我上次打完电话的那一刻去世的。我后悔没有把心里的话给我爷说，我自责自己没有尽到孝道，我难过以后再也没有人钓鱼给我吃了，也再也没有人跟我讲人生道理了，在身后默默支持我的人少了一个。其实，对于离去的人来说，什么损失都没有，而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损失的是感情，是陪伴，是支持，是未来的可能。我想，难过可能还是因为我太自私了。只是，不知爷爷离开的时候有没有真正释怀和放下。
可能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记忆力会衰退，爷爷的影像在我的心中会模糊，我最终也会死去，曾经某些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最终会成为过眼云烟，被后人忘却。但我会努力地记着，那些对我的好，对我的帮助，那些亲情，那些关爱，我知道记着这些，对故人来说没有什么用，但这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对后辈的影响。这或许是爷爷离世后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传承和铭记，我想，这大概也是“清明节”的意义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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