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天地如驿站,时光匆匆过,人生瀛海内,忽如鸟过目。
人生如花上露,水中沤,昨夜梦。大抵浮生若梦,梦中的喜乐哀愁也随着时光流逝,难觅踪迹。
苏轼说:“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无痕若不记之笔墨则有负苍天,若载于文字则犹如梦中说梦。
白居易说:“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曩日种种如梦幻泡影,但文中的喜乐哀愁却跃然纸上,如在目前,让人感同身受。
沈复和陈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沈复爱陈芸的柔和隽秀,陈芸爱沈复的才情善良。
陈芸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一日,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
沈复爱陈芸的妍,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爱陈芸的慧,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十三岁的沈复对母亲说:“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年幼的沈复并非心血来潮的一时戏言,诺不可轻许,情不可滥用。一夕之盟,终生不改。
合卺后,两人握腕探怀,心中俱怦怦作跳。沈复俯陈芸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陈芸回眸微笑。真是一缕情丝摇人魂魄。
陈芸是知书达理之人。
新为人妇,日瞳瞳而起,如有人呼促,恐堂上道新妇懒惰。
沈复为陈芸整袖,陈芸必连声“得罪”;或递扇巾,必起身来接。沈复开始比较反感,说:“卿欲以礼缚我?《语》曰:‘礼多必诈’。”芸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自此“岂敢”、“得罪”竟成夫妻之间的常用语。
沈复随父出门在外,沈父说:“媳妇即能笔墨,可为家母代笔写信。”因家庭偶有闲言,姑疑其叙事不当,不令其代笔。沈父见信并非芸手笔,让沈复问,陈芸没有回信。于是沈父怒曰:“想是陈芸不屑代笔耳!”当沈复回家,探明委屈,欲为陈芸辩白,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
陈芸是幽默风趣之人。
夫妻两尝谈古文。芸说:最爱李白的诗词,宛如姑射仙子,有落花流水之趣,又说白乐天是自己的启蒙老师,时感于怀。沈复说:李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我字三白。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这种幽默很高级。
沈复与陈芸泊舟万年桥下,邀船家女素云三人同饮,对月快酌,射覆为令,欢声笑语,击箸而歌,酒阑人散。几天后,友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你丈夫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对曰:确有其事,其中一女即我也。这种幽默很高级。
陈芸是勤俭持家之人。
芸喜食臭腐乳,虾卤瓜。腐取其价廉,可粥可饭。将自己的嫁妆珠花慷慨的赠与沈复的弟媳,自己却对破书残画极为珍惜。
陈芸是开明活泼之人。
神诞之日,因为女子不能出游,便在沈复的怂恿下女扮男装,装束即毕,效男子拱手阔步,揽镜自照,狂笑不已。
芸看到沈复的亲戚秀峰携妾回家,秀峰赞妾之美艳,邀芸往观。芸曰:“美则美矣,却无韵味。”秀峰答:“那你老公纳妾,一定美而韵者?”芸曰:“当然。”自此,陈芸变痴心为沈复物色女子。日后,看中一青楼女子,名为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颇知文墨,真如“一泓秋水照人寒”。当芸把此事告诉沈复时,沈复骇然:“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你好好对她就行了。”日后,憨园为有力者夺,事竟不成。谁知陈芸日后之坎坷、英年之早逝伏于憨园之事。
婚后生活,沈复和陈芸彼此恩爱。
堂中供月老之画,每逢望朔,必焚香拜祷,以期来世。沈复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妻”图章二方,一人执白一人执朱,为往来书信之用。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或窄途邂逅,必握手问:“何处去?”
情深意笃的沈氏夫妻虽孝于父母,悌于兄弟,忠于友人,但最终却因自己的多情重诺、爽直不羁、对人毫无戒心,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既见责于翁,又失欢于姑,两次被逐出家门。
第一次被逐,因责芸悖逆家翁,谗谤小叔,沈氏夫妇暂移居友人鲁半舫的萧爽楼。
第二次被彻底逐出家门,因责沈复替友背债,滥伍小人;责陈芸不守闺训,结盟娼妓。芸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沈复、陈芸将女儿作了童养媳,将儿子托付他人,而后凄凄中去了锡山华家。
寄人篱下绝非长久之计,自寻生计也是举步维艰。沈复和陈芸的生活渐渐左支右绌,饔飧难继,中途不得不靠沈复姐夫的周济度日延年。在生活的困窘下,在翁姑的怨恨里,在子女的离别中,陈芸的血疾时好时坏,渐渐形销骨立,命入膏肓。在尝尽了世人的人情冷暖和人世的喜怒哀乐后,陈芸含恨而终。
曾经执杯于沧浪亭,尽欢于万年桥,宴客于萧爽楼,宛如梦境。
陈芸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睹子娶妇,实觉耿耿。君太多情,妾生薄命。”最后在叠言“来世”中,陈芸一灵缥缈,溘然长逝。
正是:今生有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沈复、陈芸能同富贵,也能共贫贱,相处多年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年愈久而情愈深。这样的夫妻可谓世间少有。
沈复感慨,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
南师也说过相同的话,说夫妻郎才女貌过于恩爱,不是穷到老,就是一方早死。
正是:好事由来不坚牢,彩虹易散琉璃脆。
回煞之期,沈复毫不避退,张灯于室,以期一见归魄。沈复见室内物是人非,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旧服如昨且香泽犹存,不禁伤心泪涌,又恐泪眼模糊而不见归魄。
正是: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又是: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永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林语堂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沈复、陈芸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怀着对世人的善良而被世人所遗弃,布衣蔬食、可乐终身的简单理想,犹遥不可及。
沈复自问:“人生坎坷何为来乎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
《浮生六计》,满溢着人生的喜乐哀愁,快乐和悲伤都深入腠理,让人欢欣,让人伤感,让人沉思。
其中《闺房记乐》、《坎坷记愁》、《养生记道》尤佳。
后记:有人说《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实已丢失,为后人伪作。不论真否,《中山记历》感觉一般,介绍的是琉球国(现日本某处的风土人情),《养生记道》个人觉得写得非常好。如: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竟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月夜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篁,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悠悠岁月,潇洒度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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