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盛夏的夜晚。
如果有什么很容易与夏夜联想到一起的游戏，那想必是坐在山脚下辨认着星座、在树林里追逐着飞虫。在这样的夜晚，被微弱的风吹拂着，倾听只属于这个季节的声音；夏天的万物远比其他时候更为聒噪。
这对于如今的城市居民而言是难以实现的。毕竟任何一个方位的天际线都在变得更拥挤。但他们说，十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夜里有更少的光污染，也有更多树林。
不知为何，这些年来却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在夏季的夜晚里去没有高楼的山脚下，抬头观望星星，还有去那山脚下的树林里，拿着玻璃瓶和网兜、去捕捉夜里活跃的昆虫。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边缘，有什么在呼唤着我、等待着我。对一直生长在城市里的我来说，产生这样的情结是不可思议的。
童年时的我也曾到过那个地方吗？我过去曾经喜欢过这些吗?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是。
夜里，我在微弱的台灯下面把手冲壶里的热水灌入窄口保温瓶。手冲壶有着细长的鹅颈，因此用不着导流也能顺利倒入瓶中。瓶子里已经倒了两包速溶咖啡粉。
“别碰我手行不？你的粉末会让我皮肤痒。”拧上盖子，学着调酒师的动作摇晃玻璃内胆的瓶身。
“这可怪不了我啊，是你手离灯光太近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绕着光源飞。”
扑棱数圈后，飞蛾终于停在了台灯边缘上消停一会。而我也得以清理一下手腕上的灰色粉末。
“这是白天一天的量吗？”飞蛾收起那对斑纹令人厌恶的翅膀，在书桌上投影出一道骇人的黑色獠牙。
“确切地说是明天下午喝的，”我拧开瓶子，把鼻子凑近瓶口，“上午我可以早点起床冲个挂耳。”
速溶咖啡的香气只能存在于热气腾腾的时候，当温度稍降，它就永远逝去了。不会像手冲咖啡一样即便凉下来，依然有层次丰富的气味。
“想不到你还有再喝速溶咖啡的一天呢。”
“这不是没办法的事情嘛。权宜之计。中午我从地铁出来以后再买个浓缩好了。不过要是下午在那林子里心情好，我就喝这个速溶。”意式饮品也好，单品咖啡也罢，风味都仅限于新鲜的时候；只有这速溶咖啡能把大部分品质保留到明天。
“其实冻干粉速溶的品质还是相当不错的，不输给意式饮品呢。别看不起它。”
“那啥，最后确认一遍吧，明天是对疑似蝴蝶据点的入口的第一次探索，地点位于T3号线的风神谷站，西北方向出口的城市公墓后方。从地图上看，这片树林有接近5公里长，保险起见我们沿着外围探索，不要靠近北边的山。正午十二点半进入，尽可能在两个小时内出来。”
多嘴的蛾子还在喋喋不休，这不就是我自己提出的计划吗？有何必要对我重复一遍呢？
只不过，要不是提出这样一个显得足够谨慎保守的方案，飞蛾们也是绝不可能同意让我进入那片树林探索的。那是它们也不曾涉足过的地带，没有任何同伴活动过的信息。但在我看来，这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岭，只不过是城市边缘地带罢了。固然那里不是市民们休闲涉足的去处，但是基础设施的建设早已覆盖了那些区域，绝不是什么无人区。
“我们就藏在你的包里，一路上我们会用粉末标记路线，保证原路返回的可能。当然，记得戴上那个有照明的手表，还有身上也戴好荧光标记，那样危险的时候可以把我们聚拢到你身上。”
“下午出来以后，我就去看泽费洛斯FC的踩场训练。反正也不远。”检查了一遍装备，遮光内衬的背包里，有运动饮料和三明治，有我并不明白有什么作用的纸质地图，当然还有刚刚那个装着咖啡的保温瓶。“就委屈你们在包里多呆一阵子啦。”
那个地方的树木高度我并不清楚，但应当是完全在基站信号的覆盖范围之内的（搞不好还有伪装成树木的信号塔呢），那么通讯方面想必不需要做额外的准备了，我只要准备好充电宝就行了吧。这么想着，我抱着脑袋仰倒在床上。
那个身影，躺在一个蛹状物里。半透明的椭圆水滴，能看见昆虫翅膀似的纹路。幻惑的星星点点，映射在全黑的礼服上。当我每次见到她时（姑且容许我用“见到”这个词），总有徐徐微风，唤醒遍地的纸风车，唤醒短暂落脚的蝴蝶，却唯独不能唤醒蛹中的人。她的时间疑似已经停止了，而她的平静不属于这座城市、不属于这个世界。虽无法看见面容，直觉告知我那会是一个熟悉的脸孔，然而我检索记忆却无法找到任何相符的人。到底在哪里呢？有时候好像在幽静的树林深处，有时候又好像沉没在山坡下的洼地里。我只是好像知道，我必须到那里去。
十八岁高中结束的那年，我和虫子达成契约，这是现在的密友们所知道的事实。而我十八岁以前的亲友，大多数已经从我生命中消失了。这既有客观上不可抗的分别，也有我自己主动斩断和他们的关联的结果。对这个状况，我很满意，或者说很得意。
不过朋友不知道的事实是，飞蛾并不是突然闯进我的生活的。也许在他们看来，我是不幸的，但是我却早有预感，也有心理准备。在更早些的时候，我和这些飞虫大概就有心照不宣的协议了。
高中那一天，我凌晨就爬了起来。飞蛾们最近尝试与我的接触越来越频繁了。
并不想继续留在宿舍里直到天亮，我打算就这样起床去教室。一边行走在坡道上，一边回想着刚刚的梦境。
梦发生的场景大概就在学校，但梦中的此处与现实中有着惊骇的差异：一道深渊横亘在校园中央。而我来到一座横跨其上的桥上。夜空很亮，但不是因为月光，自然也不是因为体育场的灯光。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虫蛹，半透明的纱质外壳层层叠叠，形如婴儿的襁褓。它正朝四周的空中和大地散落着鳞粉，水绿色荧光的鳞粉扩散着，如同炸裂的曳光弹，又如倾洒的彩色粉尘，那便是光亮的由来。把纱衣似的的透明外层缓缓剥离后，下面被鳞翅所包裹的躯体也在同时展开着。蜷缩的躯干逐渐变成纺锤状；硕大的白色头部像面具一样惊悚，空洞的复眼透着微弱反光；触角，毫无疑问那不是现实中的昆虫应该有的触角——绯红的火焰，却又像液体一样流动着。镶嵌着半透明彩色玻璃的折扇一点一点打开——那是它的翅膀，在那巨大鳞翅的边缘，由大到小规则地排列着眼斑。好一个邪恶又华丽的东西。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巨大虫像。我的生命中已经有过许多是为奇异的经历，却还是被这个巨大的飞虫状生物（姑且认为是生物）给震慑到了。它在那里像一个图腾。
果不其然，在防火门正上方，赫然停着一只鬼脸天蛾。深褐色的背部中央，有一个惊悚的骷髅状图案。比起头部望向天花板的真正眼睛，这张骷髅脸反倒更像是此时注视着我的目光。
“你也要变成夜行动物了吗？”天蛾率先开口了。
“我就想多一点独处的时间。”我不得已停下了脚步。
“除了图书馆和体育场，没有哪里我呆着痛快的。白天在教室里我浑身难受，晚上在宿舍里也是。我问你，刚刚梦里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吗？为什么要这样来找我?”
“梦？潜入梦境可不是我们的能力，与其说‘我们’在梦里给你传达了什么，莫不如说其实是你想找我们。”天蛾对我所描述的梦境竟显得有些诧异。
“你想要一种屏障？还是要一对翅膀？我们都能给你。”
“我想要脱离之道，你说的翅膀，能带我从这里飞走吗？”
天蛾却嗤笑了，“我们这些虫子，短命的虫子，从卵壳里面降生，若能顺利活过愚钝而脆弱的时期，就用自己的丝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做成一个茧，然后它逐渐变得更厚、变得更硬，我们在那里面沉睡。醒觉的时候，我们破茧而出，变成和以前彻底不同的姿态。我们以为自己不再弱小，以为自己学会了飞行，以为自己挣脱了大地，又如何呢？我们依然挣脱不了空气，挣脱不了太阳。”
“从这里往下看看，你有什么感觉吗？你们学校的楼可真高啊。”飞蛾自顾自说着，“解脱并不难，比如说，离开这个现世。有太多办法不是吗？但你不会这样选，不仅仅是对死亡的本能恐惧，而是那并非你想要的答案。你真正愿意走的道路，只有一条。”
话音之间，楼道里的灯灭了。这是自动设定的熄灯时间到了。
“走吧，用不了多久就日出了。我们的舞台早已有了预设的轨迹。”
被太阳照射到的这片土地上，每一块草丛里，每一片树叶背面，正有数不尽的幼虫破壳而出、蠢蠢欲动，它们有的是裸露的灰色棘皮，有的在遍体绒毛之下是肮脏艳丽的色彩。世上竟然会有这种集不起眼与丑陋于一体的东西。终有一天它们会自我封闭，终有一天它们会化茧成蛾，以鳞翅目独有的姿态振翅而飞。
“喂，你说的有点对。”我转过身来，抬头看着恶鬼的脸。
“我好像变得和你们一样了呢。”
两周以前，飞蛾们在风神谷附近探查到了蝴蝶的鳞粉，据此我们推测在那片树林里会有蝴蝶活动的踪迹。自那以来，我感受到的呼唤变得愈发急切。莫非到那里去就能明白这一切的成因了吗？理智告诉我事情并不会这样顺利，但是我无法对可能的转机视而不见。
日子还在一天天流转，后天大概就会恢复到平日的节奏。悠闲的日子看起来暂时还没有尽头，但是我知道我的时间终究是有限的。
“喂，你之前老是说你想要去树林里看看，还有感觉以前夏夜里有去过某个地方什么的。难不成你觉得就是风神谷那里吗？”
“我也说不明白。好像是，也可能不是。”
飞蛾显然对我三言两语带过不甚满意，但是今晚我并不想开一个说不完的头。
“我说过明早我要起的早一些才有时间冲挂耳吧。”说罢我熄了台灯。
“看来我只能跟族人们打听打听你以前的事情啦，当然前提是我们有谁听先辈说过。”失去了光源的飞蛾又开始扑腾起来，寻找新的标的物。
“对了，你冲完的咖啡渣记得弄点到阳台的花盆里，原来那些都干了，不香了。”
我让飞蛾停留在手腕上，一路护送他到了阳台。不等我把他放到窗台上，他就已经找到了离开的方向。兴许隐约感觉到同伴的呼唤令他焕发了飞行的力量，亦或是孱弱的月光指引着他的本能。他扎入夜空里，飞舞着、旋转着，隐去着。
穿过老旧的窗户，穿过锈蚀的防盗网。这个时刻，城市的楼宇仅剩零星灯光。住宅与商铺皆归于沉寂。
夜复一夜，大地与黑暗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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