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两对夫妻边喝酒边聊天,谈到爱情的主题,伴着酒意交换了对于爱情的意见与认识,最后不得不承认,在他们谈论爱情的时候,就好像他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样,最后故事在细碎的沉默中走向结束。
特芮和前夫艾德的爱,一种充满暴力性的、疯狂的关系。存在着一种施受虐的倾向,以至于特芮将这种虐待视为一种爱。艾德的疯狂举动似乎构成了一个隐喻:爱欲的主体是不可捉摸的,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以及他在想什么,这是一个漩涡。特芮相信这是他爱她的方式,但实际上这更近似于某种投射,自带享乐模式的一种投射。她享受的是那种感觉:置身于不确定性之中,我说的是指向“爱”的不确定性,以至于她在艾德一次次袭击她和梅尔之后依然没有给出一个干脆的否定性评价。主奴关系:将施动的主人视为大他者的代表,通过主人的意志来接近大他者。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斯德哥尔摩症的一个结果,作为心理防卫机制而存在且持续运转。梅尔对艾德式爱情的彻底否定(“那不是爱”),以及“我”和劳拉的谨慎评价,或许也多多少少反映出在漩涡之外,不可能对爱情有一个真理性的本质性的理解,甚至恰恰相反,存在着一种拒斥。拒绝互相理解,自说自话,本身也就是卡佛作品的主题。
而艾德的自杀结局似乎将爱、疯狂与死亡彻底短路起来。对艾德自杀的前因后果,卡佛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解释,他只是呈现出了这样一种令人困惑的氛围,他试图引导读者思考:爱情的疯狂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会是一个有标准答案的问题。甚至他到底有没有爱都是一个问题,或者至少也是一种畸形的爱。正是因为这样,读者可能不会将这种爱与普遍现实的爱相联系起来,但我相信卡佛只是塑造了一个极端的例子,映射的却是全体情人,是爱情中的某种自毁倾向与对理性的彻底摒弃。
梅尔则意识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当前关系之前的关系,在当前之爱之前的爱,到底算什么?我知道很多人幻想着一种“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永恒的、一以贯之的爱情,但那实际上不仅不现实,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反人性的,人们甚至还会劝慰失恋者“天涯何处无芳草”。爱情/婚姻的断裂与终止,必然地导向这样一个结果:“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我们正在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再婚以及对前男友前女友的彻底否定都将是不可能的。爱情就普遍存在的现实而言,不具有恒定性,甚至你可以说它就是保鲜期极短的生鲜蔬果。人们并不是完全反对这个论断,他们只是相信,或者期望着自己就是那个“普遍现实”之外的幸运儿,那个例外。直到他们真正经历断裂与终止,或许才能些微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幸运。
另一个问题则指向了爱的盲目性。梅尔借用一个谐音梗表达了他的认识。他谈起了古时候的骑士与仆人,当骑士倒下的时候,别的仆人会来捅死他——
“以爱的名义,或是以那些他们那时为之而战的狗屁东西。”
“和我们现在为之而战的东西一样。”特芮说。
可是他把仆人(vassal)说成了容器(vessel),译者则利用汉语谐音翻译为了“扑人”。不得不说,这样翻译怕是错失了作者真正的用意。仆人是骑士的容器,这种容器性的包含被包含的关系,关乎主体的尺寸、关乎主体的边界、关乎主体的幻想与期待。容器意味着什么?容器意味着可替换性,它指向的并不是那个作为“物”的实体,而是被收纳、被充盈的存在状态,就是说我爱你其实不是爱你本人而是爱这种感觉而已(尽管这种意识必然会遭到压抑与否定,因为这无助于此种存在状态的延续),不仅仅是情人之爱。我们对国家民族的爱,对友人的爱多多少少是符合这种模型的。你可以想象,一个“爱国爱到发疯”的主体(知乎真的有人用这种语体来嘲讽“爱国小将”),如果ta出生在另一个甚至是敌对的国度,ta会不会同样爱那个国度呢?只是容器罢了,只是提供了力比多爱欲的出口。用马尔库塞的话来说,就是社会的操作原则为爱欲塑形了,现实原则是对快乐原则的修正而不是否定。你会说,如果我明辨是非,能够在关键的时候大义灭亲,能够在爱情中保持清醒,能够在国家走歪路的时候站出来提供一种否定性的力量,那爱就不是盲目的了。但你再想想,这样的操作全乎是爱么?你难道不是在用另一种力量,一种名为“理性”的力量进行调和?承认吧,爱归根到底就是盲目的,恋人们相拥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再清楚不过了:闭上眼睛,吻我。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就是为了让幻想填充现实的缝隙,那可怖的、无法直视的缝隙。
不过,从反面来讲,有时候幻想与现实之间融合地过于紧密,以至于你并不能将某些幻想排除在现实之外。幻想本身也是一种现实,一种心理现实。我们当然也能看到一些“此生就你一人”的姿态,不管是在虚构作品还是在现实历史中,这些存在向我们昭示了爱的多义性。就算是接受了关于容器的模型,人们照样可以说,我的形状太稀有了,指向的容器真的可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无可否认的。说到这里,我就不由得想起了贴吧亚文化社群中的那句调侃:“已经是别人的形状了”(不要笑!),那句颇有些nasty、颇有些下流的话语,毫无疑问暗含着一种焦虑,或者说是恐慌(对于失控的隐忧,或者说,是某种动物性的领地意识?),但是又出乎意料地吻合了关于“容器”的隐喻——尤其是在观赏过ntr创作者创作出的关于汉堡盒与汉堡的逆天故事之后,你或许就能更加理解“容器”的隐喻了——它昭示了爱欲主体的边界弹性,不存在一个一以贯之的期待、幻想或是随便别的什么,边界总是被不断刷新的,被新的容器。这样一个事实似乎回到了我们之前谈到的那个论点:它与爱情的断裂/终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你甚至会发现,在关系的首端与尾端,你的形状都是不同的,这种差异对稳定性构成了挑战。有的时候不是对方变了,而是你变了,又或者说是什么东西脱落了,原先被遮蔽的东西暴露了出来。
好了,或许我不该在容器模型上延伸太多。卡佛在故事中呈现的另一个视角同样不可忽略。事实上那一段叙事有一点点奇怪,讲的是梅尔对自己女儿的怨气,因为女儿“正在拖垮我们”,“故意不结婚就是为了刁难他”,他恨不得“她被一群该死的蜜蜂蛰死”。当然,这是在半醉的情况下说的“胡话”。但你不可否认,有的时候你真的很想掐死那个你爱的人,这就是爱的两极性,它会滑动,从爱的一端莫名其妙地滑向恨的一端。你会安慰自己说并不是真正的“恨”,你压抑了。是这样的。我会认为这是主体之间相互理解的不可能性的必然结果,所有的共情,归根到底都只是一种求近似值,有时候误差大了,摩擦也就大了。当摩擦大到一定程度,一切也就不可挽回了,爱也就变为了它的反面,或许这就是关于爱的朴素辩证法。所以如果要让我来回答卡佛在开头提出的那个问题的话,我会这样认为,在当前关系之前的关系,在当前爱之前的爱,当然也是爱,只是那个爱走偏了、变质了、走向了自身的反动了。
正是爱的个人性、多义性、模糊性,正是因为爱欲主体的复杂性、差异性与可塑性,造就了爱的丰盈,因而它同时也是难以理解的,关于爱的一种总体的、真理性的、普遍的认识也注定是难以实现的——至少就卡佛呈现出的故事而言,是这样的。当然,完全有可能我误解了他,但这种误解本身恰恰说明了爱的不可理解性。
up主潜在狗子敏锐地捕捉到了卡佛的这个小短篇与《会饮篇》之间的共性,即,人们都喝醉了,其中有个人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好像知道我们在讨论什么似的”。有人会觉得这很扯,柏拉图不是指明了一条明确的的道路了么?但我们需要知道,柏拉图给出论点的并不是“爱情是什么”,而是“爱情应该是什么”,这实然与应然的鸿沟是不可忽略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试图揭示我们这个时代爱情的真相,这真相或许是破碎的、虚幻的、不可知的——又或许是难以直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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