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座被称为南方之都的城市虽然渐入低温,却未见多少行人穿着秋衣,大半少女的衣装仍然是丝袜配短裙,墨镜加雨伞。
当寒流还没从西伯利亚起航越过中原腹地倾泻给这座城市,不带厚衣服出门才是明智的做法。无论挤公交,还是挤地铁,周围的人们的体外余温叠加起来的空气总能让你感觉体表上升两到三度,甚至出一身细汗。
有人说,羊城是座没有秋天的城市,这里除了湿冷东、阴雨春两季,剩下的都是酷热的夏天。
方哲抽空从公司的写字楼里跑了出来,大热的天,办公区里的饮水机制冷功能居然坏了。喝上一口冰镇的液体是他现在最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情。
“老板娘,多少钱?”
方哲到了一楼邻街的小卖部,晃晃手里从冰柜拿出的两罐冷饮,询问面上充满笑盈盈的老板娘。
“十块。”老板娘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说。
方哲心里觉得两瓶冰糖雪梨而已,小卖部卖得贵了,生性不计较的方哲也不多说废话,扔下一张面值10元的人民币转身就走。
小卖部空间狭小,迎门正有一个女生迟疑地跨上台阶,也是要来买东西的顾客。方哲匆促的脚步差点冲撞了她。“小心——”两人同时急切地喊出。女生下意识闪避开身子;方哲见眼前人影一晃,来不及思虑就伸手搀住对方的胳膊,怕她摔倒。
“郗雯!” “我没事……”两人同时开口。
“方哲,真的是你啊。”郗雯确定遇见的是他,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来买饮料的,你在这附近工作吗?”
方哲松开扶着她的手,讶异地说:“是啊,我的公司就在这楼上,你怎么也跑到这的?” “我来参加一个观影会,负责一点会晤工作,下来给大家买水。你有时间吗?也欢迎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哦,观影会就在四楼,晚上八点开始。”郗雯举起纤手往上方指了指,她一脸愉快,似乎欣喜于自己有所用之处。。
“好,我很有兴趣去见识一下。”虽然不知道盲人是怎么观影的,可他还是应允下来,接着说,“你一个女孩子力气又小,眼睛又不方便,举办方怎么没考虑到你的困难。我帮你搬上去。”方哲带着热心而又不容拒绝的语气。
郗雯面上涌过一阵难言的尴尬,愣了愣,嘴里说:“一点小任务而已,我能做到。不用麻烦你,谢谢。”接着她不再和方哲搭话,手触着一旁的玻璃柜台往里迈,“老板娘,给我一箱矿泉水。”
老板娘或许是开门做生意的,各样形形色色的人看多了,见到是个盲人也不以为怪,热诚地从货架上把一种一箱有二十八罐装的矿泉水搬到她面前的柜台上。东西落在玻璃台面的声音提醒了郗雯物品的方位。她伸手摸了摸,问:“多少钱?”老板娘手操着扫描器扫了一下,“嘀”一声,扫出了结果,老板娘回答她道:“六十八块八,算你便宜点啦,六十八。”
“我给钱,老板娘收我的。”方哲并没察觉郗雯之前那霎那的情绪变化,依然想给予郗雯一些帮助,他觉得这么做自己心里才会过亿的去似地。
“不用,我们项目经费里能报销。”郗雯转头对着他,客气地拒绝着,并说出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她从容地从衣兜里抽出一张50元和一张20元的纸币递给老板娘。
“那好吧。”方哲讪讪地收回递出钱的手。
老板娘找还了郗雯两元钱,看似瘦弱的郗雯居然力气不小,单手就把一箱矿泉水揽在臂弯中,半托半抱着走出小卖部。
方哲走在她身边,不知道要不要扶着她,开始感觉到一丝不自在,不知道该和郗雯说些什么。他好似感觉到周围有许多对目光正在有意无意地看着他们,心里深处总觉得两人并肩走路的画面哪里不太和谐。
“不用这样扶着我,这样的引导方式更好。”原来在不知不觉方哲已经搀住了郗雯那只空闲的手臂,可郗雯不习惯于这种方式,微一挣脱,返手从后方握住了方哲的手臂,差不多是在他肘关节的地方。“哦,你习惯就好。”方哲想:不过主动和被动掉了个个而已。
“这样引导才不会让我感觉不可掌握方向,向前迈步也比较有安全感,不然总感觉是被推着前进,身体不由控制。”郗雯轻缓地解释着她的感受。“这样啊,以后我会注意的。”方哲理解地点着头说。
他不禁思索与盲人相处的方式——
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就一定要男的提东西吗,显示力量还是绅士风度?一个健全的自己和一个女性残障者站在一起,觉不觉得自己是异类,还是怕别人觉得自己是异类,还是我和周围的人都会把她当作异类?
方哲脑海里突然闪出这样几个疑念,他深思下去,过了良久,自己也给不出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诶,方哲,你要先去我们的会场看看吗?”郗雯听见前面是升降梯,对方哲邀请道。
“哦、不了,我晚上再去。手头还有一些工作没完成。我工作的办公室就在九楼,‘彩丰设计’,有事随时上去找我。” “好,去之前我会给你电话的。”郗雯应着。
电梯里的人像开闸的洪水,划拉一下走得一干二净,外面的人像抢占堡垒般,一拥而上。方哲帮郗雯摁了到第四楼的按钮,在电梯内人挤着人,方哲不得已和郗雯挨得很近。十几种体味交织在一起,他却一侧头就捕捉到了郗雯发丝间散发出来的那股淡香,邈远清幽,似近在鼻尖,似飘渺于水波隔岸。他隔着薄衬衫感觉到握着他手肘的那只小手微凉,力度不紧不松,就跟她给人的感觉一样,纤瘦,不冷不热,随时准备走脱。
荒唐!
方哲迅速从这种异样的思维惯性中挣脱出来,心里警戒着自己:不要过度细查自己对这个女生的反映……
“丁”一声,电梯到了第四层。方哲片刻之间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想引导郗雯走出电梯的,谁知郗雯却对他说:“到了吗,谢谢你,方哲!我自己出去就可以了。”说完,郗雯自顾自走出了电梯。方哲对她的背影匆匆说了一句“晚上见……”电梯门在他面前砰地合拢,接着继续上行。
回到办公室的方哲工作起来效率并不因为喝下两瓶冰镇饮料而提高,反之偶而走神,究竟是暑天搅得心浮气躁,还是偶遇佳人后的心不在焉,这点却不得而知。
郗雯走出电梯,顺着右侧走廊往项目组零时租用的会场行去。她边走边轻搓着自己的脸蛋,心跳失了以往的节奏,在电梯内的十几秒,她居然意淫上了身旁那个男人,幻想出了许多旖旎的场景。简直不可理喻,难道抑郁症发作也会让人情欲上涨?看来我又要去找Meicy了。郗雯内心纠结,实则很快就把这件小事抛在脑后。
进到会场后的气氛让她无暇照顾之前的小情绪,时刻参与到小伙伴们的讨论当中,在这里她感到平等自信,还有一种身为一般人的舒适,这种舒适感源于她再不是激励别人的励志榜样,她可以一吐心中想法,在得到赞同后可以更愉快的和他人交流。
夜幕伴随着一阵晚风,刮走一多半白昼的喧嚣,还有那不惹人欣喜的热辣气温。可灯光知道,夜的歌舞升平,才刚刚拉开帷幕。
方哲吃完晚饭不久,回到了写字楼,他踏着台阶楼梯,一边消化着腹中积食,一边唰着“微信朋友圈”,对那些护肤美白、服装衣饰、宣道弘法的内容一掠而过。翻了十几屏兴趣缺缺的动态后,不经意间来到了四楼。
方哲一抬眼看到走廊拐角立着一个展架,上面挂出影片海报和本次小型观影会的介绍,粗略一看,他便迈向那个小型会场。
刚过19点半,许多人还没到场。推开玻璃门,透过几排座位,方哲看到了坐在投影仪旁的郗雯,她背对着门口和几个女生嘻嘻哈哈的聊着。
“嗨,郗雯,我来了。”方哲走近会场,引起了围坐在投影仪旁的一干女生的注意,她们纷纷抬头注目这位男性。
郗雯闻听他的声音,回头半转着身说:“啊方哲,你来得这么早啊。”
“小郗,是你说的那位朋友。”一个剪齐耳短发的女生向郗雯小声发问的时候,方哲绕过那些椅子,行到郗雯身边。
郗雯点点头,起身笑着请方哲给这里的朋友自我介绍。
方哲顿了顿,才说到:“我叫方哲,做广告设计的……嗯……我认识郗雯不久,对你们今晚的活动很感兴趣,所以就来了……”方哲工作后并不怎么主动参与到各种社交活动,一时口拙,稍显尴尬地介绍着自己。
“欢迎…——欢迎——”几位项目组成员善意地笑了笑,一一向方哲自我介绍着。“我是摄影师,我叫‘顾顾’。”那个齐耳短发的女生简略地说。“我是一名女性杂志编辑,我叫‘左迪’。”这是一位带浅紫边框眼镜的女生,挽着长发,面庞散发着书卷气。“我叫‘阿瑙’,职业是社工,同时也是一名女权主义者。这次观影活动由我发起,希望你参与过后有所收获。”一个精瘦,肤色微黑,打扮得简洁利落,双目锃锃有神的女人对方哲较为详细地介绍道。方哲微笑点头,结识了这几位郗雯的好朋友,这几个气质截然不同的女性,带给方哲的第一映像有点不同,似乎比常见的女性多了点什么?
陆续有参会者推门而入。邻近观影会正式开始的时间,阿瑙和另外两个伙伴各自去负责其他事务,接下来没有郗雯的事情,她和方哲找了靠边的两个座位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郗雯更详细地和他介绍这次观影会的意义,“女性权利”这一个词频繁地在郗雯的语言里出现,让方哲更清晰地去认识到,这几个组织起观影会的女性看似大众,实际有着一种精神姜她们带动,使她们彼此共鸣而凝聚,当那股无形的意识能量积聚到一个临界点后,及在她们体内迸发出言行的力量,使她们在生命中有了新的升华。这种力量方哲看不到,却能感觉出她们都带有一种独具而能感染他人的自信。
有自信的女性是最美的,方哲领略着这种美,与现场的几十位观影者进入了这部影片的剧情……
"电影《女权之声》讲述了一位普通的洗衣女工莫德(凯瑞·穆里根饰),同丈夫以及年幼的儿子生活平淡,工作艰苦但也波澜不惊。偶然的机会,她被同是工友的女权分子拉入了女性争取投票权的运动。这些女人因为受到打压只能秘密行动,勇敢去法庭作证却只得到政府反悔了的承诺。经历了共同行动、被捕入狱等等一系列“洗礼”的莫德愈发坚定,开始意识到自己因为女人的身份被工厂加倍剥削、默默遭受工厂主的性骚扰,而如果不反抗,之后的女孩们都将不停重复这种命运。"
“我们打破窗户,烧掉房子,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听得到我们的声音……”
看完影片后,这句台词又被方哲反复想起:是啊,女性的抗争自古以来都难得被男权社会的大多数人们所认同(包括部分女性自身),除了这种宣泄,冲击固有观念的行为,人们不会意识到她们需要平等的权利。
包括下午一开口就认为郗雯能力不足,因为她是女生、她的视力缺失吗?
方哲反思到了自己下午的表现,心理忽然生出一种歉意,他转头看着摘下耳机的郗雯,很想跟她说出心理那句道歉的言语。
郗雯掠掠耳并碎发,说:“嗯,左迪的‘口述’水平又提高了,呵呵——方哲,感觉怎么样?”郗雯先夸了充当口述员的伙伴,接着转问方哲。“很不错,让我意识到一些以前会忽略掉的现象。”方哲说。郗雯点点头,不置可否。
接下来的环节是对影片的剧情讨论,阿瑙站到幕布一侧,先讲了讲自己对影片的一些看法,接着就邀请几位比较有代表性的嘉宾出来发表各自的观点。方哲这时候才注意到,现场不止有郗雯一个残障人士:用手语演讲的听障女性由一名手语翻译协助她演讲;一名LESBIAN女性讲述了她身为女性和女同性恋被双重歧视的遭遇;还有一位男士人文学者分享着其他国度的女性文化,倡导新时代的人们要从对女性的压迫中摆脱出来,不要被固有的家庭观念所束缚,不自觉地去压迫自己的母亲、姊妹、妻子与周围的女性……
站出来阐述自身看法的观影者不一而足,观影加上讨论,用了两个多小时这场活动才宣告结束。郗雯有项目小组的伙伴陪送回家,婉拒了方哲开车送她回去的好意。
方哲驾着车回家,在车内他点燃一根香烟,显得寂寥的路途让他莫名地微微感到失落,即使经过几处繁华路段,也是无心留意,兴许是那股带着新鲜融洽的气氛还没从心头冷却。追索着这几年来的得失,自省是自己生活习惯单调,少有在工作以外接触到这样一群活得鲜明的人们吧。
过了二十四点整,洗完澡,躺到卧室的床上,方哲在自己的QQ动态里写下这么一段文字:“你、你们让我生活里多了点新内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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