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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请不要再厚彼薄此!

婆婆,请不要再厚彼薄此!

作者: 施学慧 | 来源:发表于2021-01-09 20:54 被阅读0次

    年轻时,婆婆孤身一人在老家带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公排行老二,有一个大一岁半的哥哥,一个小五岁的妹妹)。公公在镇里的供电所上班。

    老家是一座五间正屋加左右两个厢房的四合院,住了同宗的四户人家。婆婆住在最左边的正屋和左边朝南的厢房,“朝南屋,代代红”,婆婆相信风水,晚上就睡在厢房的楼上。为了方便,二楼楼板的一角掏了一个洞,洞口架了一个木梯,木梯不足一米宽,硬生生地搁在洞口,陡得厉害,与地面的夹角大概得有75度。

    “妈,这楼梯,当年你是怎么上去的?还要抱着俩孩子?”我看着都有点战战兢兢。

    “那时候,小弟还不会走路呢——有力气啊,一手抱一个!冬天还要拿铜踏和衣服咧……大弟搂小弟——小弟就不会往后倒!到楼梯口,身子一斜,腰一用劲,就上去了!走得熟了,一个人,都不用看脚下,噔噔噔,一会儿的功夫!“(铜踏是冬天取暖用的碳炉,铜制的外皮,里面放上炉灰和木炭。)

    我听得目瞪口呆,婆婆是耍杂技的吧!

    “妈,你怎么不一个一个来呢?非得俩一起抱?”

    “不行不行!”婆婆连连摆手,“一个先上去,万一,下来抱另一个的时候,楼上的掉下来呢!不行不行!再说,楼下的也哭!“

    老公刚出生时,还流行“蜡烛包”,老家的说法叫“包手袋”,特意用爷爷穿过的裤子(旧时,爷爷是家庭中的最高权威,用爷爷的物品显示这一仪式的重要性)。裤腰朝下平铺在床上,把婴儿的头放在裤裆的位置,把两个裤腿从婴儿肩部往下折,手和脚抻直固定,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外面再用带子捆上,阻止婴儿乱动,还可以防止惊跳反应。老公包了没几天,蜡烛包就被撑开了,婆婆重新整理时一看,吓了一跳,“小弟,侬噶手——怎么变这样了呢?”只见老公的右手严重变形,手掌以手腕为轴心逆时针旋转,手心朝外,手背贴着大腿。

    婆婆慌了神,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小心翼翼地把老公的手转到正常的位置,长时间握住不动,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矫正。白天还好,晚上握着握着就睡着了,一惊醒就赶紧查看,重新握住。幸好刚出生的孩子骨头软,经过白天黑夜的努力,终于,快满月的时候,老公的手恢复了正常。现在,只有在快速跑动时,老公的手猛烈向后甩,才能看出当时留下的些许痕迹。

    不久之后,婆婆的手腕失去了力气,鸡蛋都打不散,按我的推测,就是日夜握着老公的手给他矫正手型导致的。但说起原因,婆婆怎么都不愿赖到幼子身上,总说是因为虼蚤。虼蚤是公公带回来的,他去县城另一头的乡镇装电,晚上睡那边,把胳蚤带回了家,婆婆先染上,痒得不行,不自觉地挠,手腕酸疼还停不下来,因为还在月子里,就落下了这毛病。

    胳蚤也传给了老公,浑身起风团。公公抱着老公到镇里去看医生,婆婆一路小跑跟着。从老家到镇里有十五公里,婆婆心里急步子就走得快,把腿走坏了——从此以后,气温一高,腿就发痒,走不了很长的路。

    “小囊——大了就好了……“这是婆婆最常说的一句话。据说,老公小时候一定要吃糖,婆婆不给,他就地坐下耍无赖,屁股一撅一撅地,从院子的南边挪到北边,一边哭一边偷瞄婆婆脸色,还能够精准地躲开地上的鸡屎。婆婆没把老公从地上拽起来打一顿,当然也没满足他的不合理需求(那时候倒不是怕蛀牙,而是糖太精贵了),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做自己的事,老公搞了半天,没人欣赏他的戏码,灰溜溜一个人跑出去玩了。

    我儿子小时候性子随了他爸,不顺他的意,就地躺下四足乱蹬,婆婆安慰我:“没事,大了就好了——他爸,现在多好!”

    儿子一周岁多,有几个月我工作在异地,晚上儿子跟着婆婆睡,不知是什么原因,大半夜一两点不肯睡,一定要开着灯,婆婆抱着他在屋子里转了很多遍,都没法把他哄睡,放在床上倒也不哭不闹,只是玩自己的手和脚,婆婆也就随他去了。

    今年国庆长假,小姑带女儿回娘家住了几天,辅导她上四年级的女儿小宝做作业,同样的地方错了几回,小姑的声音就大了起来,小宝机械地用橡皮擦着本子,一颗颗的泪珠从腮边滚到作业本上,留下一个个湿印子。婆婆偷偷拉过小姑说:“你小时候,奥数做不出,又不肯睡!我除了陪着你到半夜,有说过你一句吗?骂骂就能有好成绩?!”

    对待孩子,婆婆自有一套朴素的哲学,大了就好了,全然接受,耐心等待。

    婆婆总说自己做饭不好吃,很少下厨,但孩子们都喜欢吃她做的东西。因为她无论做什么,会先问孩子们想吃什么,做了之后,如果不喜欢,马上换别的,如果孩子们爱吃,她会记住这个味道,接着烧。一顿早餐,馒头、汤包、粽子、面条还有炒饭,换着花样来,总有一样是合孩子胃口的,即使都不喜欢,这个吃一口,那个嚼两下,也就饱了。

    婆婆对后辈极慷慨,对自己却极悭吝。

    结婚十几年了,绝大多数的晚饭是在婆婆家吃的,在一起吃了几千顿饭,除了青菜、萝卜和笋,我都不知道婆婆喜欢吃什么。我们喜欢吃什么,她就不再往那碗菜伸筷子。我们说剩菜有亚硝酸盐不能吃,她就偷偷把剩菜留下来,和公公两个人吃。我们劝她,现在条件好了,不比以前,如果把身体吃坏了,医药费可比剩菜贵多了!但她转不过这个弯,老说:“不要紧!我肠胃好,再说,吃了这么多年都没事——身体好着呢!好好的东西倒掉,怎么下得去手!”

    我们下班回家吃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开车进小区,婆婆住的单元还是暗的,只有厨房油烟机上的小灯透出隐隐的光来,等我们停好车再抬头,屋子已经是亮堂堂的了。我想象着窗户后婆婆不停地往小区通道张望的样子,原来,只有他们老两口在家时,连灯都不舍得开啊!

    一进家门,她就让我们坐,忙着擦桌子递碗筷,歪着头听我们讲工作上的事,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你,偶尔也会插话。老公打断她:“你不懂的!——不要和你说!”他对婆婆大声叫嚷惯了。婆婆听了这话,笑容僵在脸上,低下头扒拉几口饭进嘴里,似乎刚才确实是她做错事了。看着这样的场面,我总是内心酸涩,恨不得用脚狠狠踩老公几下,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

    婆婆吃饭不上桌,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还在忙,做菜,帮我们盛饭,喂鸡,把鸡赶进鸡窝,收衣服,把衣服叠起来放好。我们喊她先吃饭,她说傍晚的时候吃了红薯,肚子不饿。她总是如此,老公倒是习惯了,大咧咧的坐着。我觉得有些别扭,想方设法哄她坐下。儿子和侄子现在读高中了,半个月才回家一次,每回回来,婆婆总是喜滋滋地看着两个孙子,怎么都看不厌。那天,两孙子对面的位置空着,我招呼婆婆:“妈,来这边坐,看孙子清楚些……”她看孙子的眼光没移开,屁股一凑坐下了。

    我也有其他的同事在公婆家吃晚饭,但她们是要交份子钱的,而且,吃完饭,几个媳妇要轮流洗碗。我们从来不交钱,一到家坐下就吃,吃完放下筷子说会话就走。偶尔,也会内心不安,想帮着端个盘碗,婆婆就急忙按住我的手,连声说“放着放着,我来我来,我独个人慢慢做,这样——顺!”我不动,她还坐着和我们说说闲话,一动手,把她这点乐趣也弄没了——我也乐得做甩手掌柜,谁会喜欢洗碗呢!

    婆婆信佛,常去寺庙,带回来很多经书。《心经》260字是她原来就会背的,但稍长一些的《金刚经》和《弥陀经》她就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磨。有一段时间,吃完饭,婆婆拿着本经书,常来问我某个字怎么读,我在旁边注上读音类似的字。来来回回,大半年时间,她就把这两本经书读熟了。

    有一回,婆婆问小姑,学习外国字要多久?小姑随口一句:“这,你就不用了吧?”她就闭口不言了。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又向我们提起。我很好奇,问她为什么想要认识英文字母。她有点难为情,“诺,你们的车牌——我认不全,更加记不住。如果能认得外国字,我就能说得出了……”但当我提出要写下来教她时,她却连连摆手,觉得我平时上班太忙了,她只是随口说说。

    我们通过朋友圈能知道一些平时不大联系的亲戚的近况,她很好奇,但要教她用,又躲得老远。因为新冠疫情影响,她出门需要健康码,为她开通了手机流量,但她总怕多花了冤枉钱。”老喽——笨了,没用了!不像孙子,手机不要教便会用。村里那谁,手机费无缘无故多了一大笔,冤不冤,什么都没用,钱白白被扣走了,像水一样——淌去了!帮我查查,有没有多扣钱?”

    公公退休后返聘到城郊的一所变电所。变电所是无人值班的,让老两口管好门并打扫卫生,公司给婆婆也发了一份工资。这份工作在婆婆眼里无比神圣。她就像被钉在了变电所里,一天都不离开,我们年夜饭都是在变电所里。自由和休息是婆婆所不需要的,对于命运安排给她的一切,她都心怀感恩,觉得变电所实在是太好了,后面就是一座山,公公婆婆开垦了很多山地,种了四季时蔬,春天里的青菜,夏天的冬瓜,秋天的红薯,冬天的萝卜。变电所里面配了煤气灶、油烟机,电视机、冰箱,空调、热水器,她能想到的什么都有,水和电随便用。”这么好的地方,不要钱,还有工资,天下哪还有比这更好的!“他们在变电所住了15年,现在离开了,还继续在那边种着菜,每天骑着电瓶车去菜地上班。

    婆婆很少出门,出门也是一个人沿着墙根走,很少和人搭腔。不到到万不得已,她不来我们工作的地方,觉得自己不上台面,怕给我们丢脸,她嫌自己难看,头发太少,稀稀拉拉盖在脑门上,头顶还露出宽宽的纹路,肚子太大,特别是胃部以上鼓鼓的,一点腰身也没有。

    婆婆住的地方总是堆满了东西,床底下,通道旁,各色塑料袋,大小纸板箱,收集的报纸,还有新旧衣服,什么东西都是有用的或者可以换钱的,50年前结婚时穿的内衣裤因为还没有破舍不得扔,以前用来做床单的青色粗棉布家里还留了一大捆,还有一筒一筒的细细的羊毛线堆在木柜里。

    婆婆对自己苛刻,对我却是没的说。

    结婚那年妈妈已过世,刚好遇上非典,爸爸说婚礼尽可能简单,嫁妆什么的就不准备了。虽然公公婆婆很开心找了一个通情理的亲家,但是,婆婆心想该有的还是得有。于是,按着嫁女儿的风俗,给我准备了十床棉花被子,还有香炉烛台等必备的物件。

    怀孕后期,她坚持陪着我去做产检,因为别的孕妇都有妈妈或者婆婆陪着。“你们这一代——不一样咯,我们那时候,第二天要生了,前一天还去种稻子咧,大肚皮都浸到田里了——那时候的女人,苦哇……”在面临生产这样的事,婆婆能给的安慰确实比老公有效,因为老公可能比我更慌更不知所措。

    预产期过了两周,我的肚子还没有动静,B超检查羊水浑浊度两个加,医生说要剖宫产,不然孩子可能会窒息。于是,不得不住进医院,安排好手术时间。我是希望自然生产的,相信经过产道挤压的孩子会更健康些,婆婆也说努力一把,产前再走走,和孩子说说话,可能他就出来了,她提议在医院爬楼梯,这样,有什么事能随时叫医生。住院部高14楼,我和婆婆两个人从一楼爬到14楼。空旷的楼梯间只有我们两个,耳边除了婆婆说话的声音,就只剩下我的喘息声。婆婆的陪伴给我增添了很多力量,我当时体重135斤,脚肿得像个馒头,手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向上走,居然也坚持了下来,可惜没有什么效果,最终,儿子是剖宫产生下来的。

    我生儿子的时候,月嫂这个词还没有出现,住院期间,陪床的是婆婆,出院了,坐月子,婆婆在房间里打地铺。儿子一醒,婆婆先起来查看是不是要换尿不湿,她教我斜躺着侧着身子给儿子喂奶,如果我熬不住困意睡着了,她会把吃饱的儿子抱起来拍嗝。白天,她还要忙一大家子的事,做饭洗衣什么都没拉下。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听着她咚咚咚小跑着的脚步声,如果叫她一声,她就立刻出现在你眼前,询问是不是要给儿子换尿不湿或者有没有其他的需要。那时候的婆婆已经50多了,但依然有着钢般的意志和铁打的身躯。

    产假休完,我要回宁波上班,婆婆一句话也没有说,整理了行李就跟着我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只要能为子女做点什么,她上刀山下火海都不皱眉头。事实证明,她确实是一个学习力很强的人,到哪都能自洽。晚上,我自己带孩子,婆婆睡在隔壁的小房间,早上,儿子醒得早,为了让我能多睡一会,婆婆就抱着儿子到小区花园散步。因为儿子,她认识了小区里好几个老乡,每天都约好时间在小区里碰面聊天。以小区为圆心,她抱着儿子用走路的方式丈量了方圆2-3公里的区域,东边的农贸市场,南边的超市,西边的医院,北边待开垦的农田。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地方,都是她告诉我的。我白天上班,中午回家哺乳一次,顺便从单位食堂买了中饭两个人一起吃,这一天经地义的事,她都要反复感谢:“这——要多少钞票啦,享侬噶福……”她帮忙带孩子,我不曾付一个铜钱,她却反过头来要感谢我!真是一个作假的老太太。

    婆婆慢慢老了,开始喜欢回忆她的年轻时候,一双手抱着俩儿子,上下楼梯如履平地。时光再倒退十几年,她也能一左一右用婴儿车推着两个孙子出门玩沙子。我静静听她讲过去,希望时光走得慢些,在一起的时间长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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