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多,仙霞路上还有许多店铺开着门,两个人吃完饭从鹿生出来。
这里的夜晚总是疯狂的,沿街的各色美食之多,甚至能够在树懒的公众号上写足足一周的文章,每一篇都有十万以上的点击量。
就是这些文章奠定了树懒餐饮在沃华的地位,也让苏小敏步步高升。如今她已经直接和总部汇报,同时也让江墨得到了现在大老板的许诺,“只要你把苏小敏挖过来,明年你可以休一年的假。职务保留,薪资和年终也都照发。”
李庭戴着灰色的口罩,江墨戴着她的假发,两个人仍旧保持着早前那般微妙的距离,一左一右走在街道上。右手边建筑低矮霓虹闪烁,左手边高楼林立眼下却纷纷熄了灯火。
他看向左侧,“我听说这附近的外资企业很多。”
“是的,比如我闺蜜在的那家,是个法资企业。”
江墨抬手朝前指,“就那边,从我家过去骑车10分钟。”
李庭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好奇心,“过去看看?”
“好。”
两个人继续向前,李庭收着步子,以保证和她步调一致。江墨察觉到他的迁就,干脆抱着他的手臂。
“虽然我……是一个很不习惯别人碰我的人。但墨墨的触碰,我总是很喜欢。”
李庭顿了顿,含情脉脉地看着身旁的女人,“你可以再抱得紧一些,墨墨。我喜欢你这样抱着我。”
江墨索性也紧了紧手臂,“嗯,抱抱你。”
夜晚的仙霞路车流不如早晚高峰时那么多,但路肩上停着的轿车拥挤,时不时来往的汽车混着自行车,也能称得上是川流不息。街道这边的商业广场早早归于沉寂,只余藏匿在常青树的树冠里的路灯,静静散发着暖黄色的光线。街道对面的屋檐下,红白相间的灯笼轻轻晃动,连同从玻璃窗里透出来的光,一同照亮了路这边的树懒LOGO。
李庭住了脚,“咦,这里是Voir在国内的据点吗?”
他的语气很自然,法语发音也恰到好处。
江墨看着面前纯金属工艺的LOGO,一只大眼树懒躺在树枝上,似乎在睡觉。
其实八年前这个LOGO刚做好的时候还是很新的,青色是青色,黑色是黑色。眼下青色已经变成了黑灰色,而黑色的部分甚至掉了漆。不过现在是夜晚,对面灯笼的光线终究还是暗淡了一些,看得不太真切。白天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钢筋上的斑驳,倒像是树懒在落泪似的。
她长叹一口气,“我以前啊,经常听法国总部的那个老白男夹枪带棒,暗指公司业务不景气都是人力的问题。我老板不怪我,但是开完线上会议之后,我和她总是一起坐在会议室里,默默地对着窗外流泪。你看,就那家familymart,我们不开心的时候就在这里买了酒在会议室里偷偷喝。”
李庭顺着江墨的手指看过去,斜对面的全家便利店灯火通明。
“老白男?据我所知你们沃华没有什么白人吧。”
“法国那边的老板。我们知道他不是白人,就是一个蔑称。”
她吸了口气,话音陡然变得沉重,“对不起,我还是没忍住说出来了,学长不必说自己的工作信息。”
李庭点点头,“嗯,没事。我做墨墨的树洞。”
一阵风吹来,裹着若有似无的炸串香气,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江墨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头套,“我跟我闺蜜是大学同学,我们两个都是法语系的。她早我两年毕业来了这里,我毕业的时候就跟着她过来。我有一个人力资源管理的双学位,就进了人力部门。”
她打了个哈欠,又缓缓呵出一口白气,“我为这家公司工作了八年,我看着它从Voir中国到成立沃华。我离职的时候,我跟那个……”
她顿了顿,又吸了口气,“好吧,跟学长,我还是少用蔑称。其实他是总部的副总裁,是大中华区的执行总裁,也是我们沃华的CEO。”
“我老板和他中间只隔着一个总经理。就连我老板也说,每次带我开会,他的语气都会变得更加柔和。所以大家开会,能带我,就都带着我。”
江墨抬手,又吸了吸鼻子,“都有人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暗恋我。因为每次我在的会,他说话语速都会变慢很多。但就算如此,最后的一对一,他给我开了一份为期两年的竞业协议,随后祝我前程似锦。”
其实李庭至今记得那句原话。他说的是,“那就请你注意不要违反协议上的相关条款。感谢你在过去八年的时间里为沃华作出的贡献。祝你前程似锦。”
而在这句话之前,他说的是,“按照公司规定,我们会对你启动不竞争协议,为期两年。如果你回来就职,这份协议随时可以取消,我也会为你执行相应的薪资匹配。”
随后那头的人答得干脆,“谢谢您,但我不会再回来了。”
李庭闭了闭眼睛,在口罩底下悄悄张着嘴呼吸。
江墨抬手,抹抹眼角,“现在每个月钱都还会打到我的账上……这钱没有多到能让我无忧无虑在家躺着,但背后的赔偿……让我精神压力真的很大。我现在在公司,都很怕背后有眼睛盯着我,怕他们认出来我是谁。120万对我来说真的很多,最关键的是他都没给我发过120万……”
身后悠悠飘落的树叶将昏暗的灯光切割成一道断断续续的虚线,伴着江墨话里的颤抖。其实江墨不矮,一米七五的身高在女生中绝对算得上是身材高挑。但李庭一米九,这两相对比下,倒显得江墨很娇小,也像极了十多年前那个骨瘦如柴的身影。
那个时候的江墨寡淡得像一碗清汤挂面,身上淡淡的Gucci竹韵香水像是面汤里漂浮着的几滴香油,极致的朴素演绎出极致的香浓。旁人绝不会留意到这平凡的低调,但李庭就好这一口。
而眼下的江墨……彼时的清汤寡水如今实打实成了性感尤物,她的举手投足间也仿佛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叫人移不开眼。即便是眼下裹着厚厚的冬衣,用一句祸国殃民来形容也丝毫不过分。
谁能想到?反正李庭是宁可把她们当作两个人,也不肯相信眼前人就是心上人这么美好的童话的。
这一刻的李庭心潮澎湃,江墨也心潮澎湃,只是他们的心潮澎湃并不是为了同一件事。
她再次抬手,拈去眼角的泪,“现在他又要卖掉沃华。唉。”
李庭闭上眼睛,伸手揽她入怀。他把头搁在她的肩上,“可能有些逾越,但是,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安慰你了,墨墨。”
“没事学长。抱抱我也好,我那个时候,就很希望有人能抱抱我。”
江墨索性把头靠在李庭的胸口,透过厚实的风衣仍旧能够感受到他紧实的胸肌。
“虽然现在,我确实是在我以前的工作单位门口和学长抱在一起。”
工作单位四个字有一丝怪异。李庭睁开眼睛,把头收回来,小心翼翼看着她,试图从她面上捕捉到一些端倪。
“你……很讨厌他吗?”
“我离职的时候他也这么问我来着,我当时没回答。”
一阵风吹过,李庭把江墨往怀里带了带,“所以是……讨厌?”
江墨靠在他怀里瓮声瓮气,“不是,其实说不上讨不讨厌。主要是八年了,他就跟我说了那么一次中文,比我都字正腔圆,可他早前招人硬卡法语。我在心里骂他装蒜,但碍于情面我也不能真的放在嘴上说出来。”
一辆自行车从二人身边经过,李庭抱着江墨向人行道内侧靠了靠。
假发的手感终究还是太差了啊,不过李庭没戳穿。
江墨还是和他抱在一起,“他全名Gabriel Li嘛,一看就是姓李,跟学长还是本家呢。只可惜,他那一口法语太正宗太老派了,早前都有人猜他是不是个快退休的古板老头儿。不过我知道他不是……虽然我也没见过他本人。”
“墨墨都没见过他,怎么就知道他不是呢?”
李庭的声音温柔如水,江墨不假思索,“八年前我去总部培训的时候,见过那年总部的校招入职清单。这哥们是真厉害,09年校招入职就是助理总经理了。你想我混了八年,最后跳槽之前才被他提到这个职级,人家一入职就是了。”
嗨,八年前法国里昂Voir集团总部的擦肩而过,到底只有他记住了啊。
不过李庭没说出口,“他都给你升职了你还要跳槽?”
仔细听能听出一丝娇嗔,不像是责怪,倒像是在撒娇。
江墨不疑有他,“主要是,我和他一对一开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紧张。每次开会心跳都像小鹿乱撞……”
李庭笑出声,“小鹿乱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暗恋他,那我可要吃醋了。”
“吃什么醋,此小鹿非彼小鹿。主要是Gabriel很严格,很一丝不苟,完美主义得像个处女座,我紧张嘛。”
李庭松开江墨,“那墨墨是什么星座呢?”
江墨拿出手机,打开app,一张星盘呈现在屏幕上,“我是金牛座,但我上升水瓶,月亮合上升。所以我可能更像个水瓶吧,比较佛哈哈哈。”
屏幕上显示江墨的生日在5月,年龄比他小了3岁。
确切说,是2岁8个月又少了一天。
李庭默默记下了这个日期,“我大概知道9月是处女座,但是别的我不知道。”
“来,把你的生日和时间告诉我。”
李庭自己选好了年份,而后说,“9月11日,凌晨4点。”
江墨微微挑眉,“你这个生日在美国怕是很不好过。”
“……嗯。毕竟我在美国过的第一个生日就……”
他垂下头,叹了口气。
2001年,他19岁。纽约世贸中心的硝烟黯淡了纽黑文多云的天空,他的生日歌在紧急新闻的打断下戛然而止。那是一场震惊世界的惨案,但那天本该是他的生日。
“所以我不喜欢美国,还在读本科的时候,就琢磨着去法国了。”
“好啦,不说不开心的。”她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我是夜里1点生的……你看你这个,你上升狮子,月亮双子在10宫啊……学长的安全感是不是来源于事业成功?哈哈哈。”
李庭眉头一动,“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吗?”
其实对于李庭来讲,所谓“星座”无非是反复上演的巴纳姆效应,而江墨的推理也与眼前的星盘无关。毕竟他们已经在互联网上聊了半年多的天,他给她看过罗讷河的漫天晚霞,她也给他看过黄浦江的午后闲暇,她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了解推断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更何况他们相识并不止这一年,只是江墨或许并不知道他的欲言又止。
江墨似乎并未察觉他的腹诽,“月亮代表你的情绪,潜意识,灵魂深处的自我,而十宫代表事业。学长事业有成也和自己内心潜藏的潜意识有关吧。毕竟你要是像我……”
江墨伸手点击屏幕,轻巧地切换到了自己的星盘,“我的土星在十宫,还离天顶那么近。土星代表挑战,所以我会碰到那个傻缺Gabriel可能也是命中注定……”
她顿了顿,“嗨我们别站在这聊天了。学长,跟我回家吧,明天我们去退房,你住我家,离虹桥还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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