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抢救5——风疾船漏
1998.2.4 重处
今日是农历正月初八,天老爷应了民间“真发”的附会,除夕以来首次阴转晴。
到市委市府找领导,为李厂长个人事。清晨,李厂长怏条条地找到我,说昨日西州纪委的人已找他谈话,宣布:开除党籍,撤销棉纺厂厂长职务,取消副县级待遇,贪污、贿赂案需重审。
大院内靓女如云,彩扇飞舞,原来是A市文化局、文工团、文化馆组织的文艺演出队在给“四大家”拜年。
市委市府为我们李厂长的事,求西州市法院院长、纪委领导、经贸委主任,“力度过大,适得其反”。张市长再度显出无奈。嘱吾静观事态发展,怕李厂长“狗急跳墙,换主打工”,至厂子陷于“树倒猢狲散”的绝境。若李厂长真的走了,那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当然市委市府还是会来收拾残局的。
随后,应李厂长之邀,渡江赴银洲棉纺厂拜年。我们厂是人家的最大债务人。
李厂长忍辱负重,没有倒,更没有跑,千里马套着枷锁奔驰在指定的原野上。我为我们厂深感幸运,为我们厂的近两千兄弟姐妹而庆幸。
1998.2.17 行乞
“讨米哩,我来找李厂长讨口饭吃哩。”
我在厂长室办公,门口一位驼背、核桃壳面容,约摸50岁上下的男子,手里捧着一只砂赘点点的粗瓷碗和一双粗细长短不一的筷子,蹒跚着脚步拐进来。随着一声行乞的招呼声,一股难闻的隔夜酒味荡漾开去。
行乞的男人系本厂锅炉工,“土地工”身份。因同类身份的伙伴们状告厂方胜诉,欲逼厂长落实其正式工待遇。否则,“跟着李厂长吃点下脚料”。
好不容易把男人劝回去,又进来一位40多岁的高挑女人,像个农村的妇联主任。特和善,又讲礼貌,不住口地打听“李厂长哪儿去了”。身后跟着她初中生模样的丫头和四、五岁的儿子。女人将其一对儿女郑重其事地介绍给我后,称“我出去看李厂长来了没有”,后遁身。
经调查,女人夫妻俩均为本厂职工,其夫患病久治不愈,既不能上班挣钱,又欠下亲朋好友的一大砣债,一双儿女生活无着,欲求厂长报销点医药费。
一男一女,比我大不了几岁,沦落至此,你能怪他们没能耐?只是落错了单位。换了我,有甚两样?根子在于没把厂子盘好,人家跟着倒霉。想当初,被单厂几红火,床单是本市一大精品名牌,曾获国家纺织部“部优”。在省内说起床单,除了江南“鸳鸯”,便是我市“王光”。这两位那时作为青工,肯定为创制名牌作出过贡献。同样的厂子,同样的产品,同样的人,境遇迥然,管理者能摆脱干系?是谁把厂子一步一步搞成了如今这个将死不活的样子?内在机制问题?管理体制问题?人的问题?市场的问题?……我不敢继续想下去。所能做的,唯有对工人兄弟姐妹好一点。
1998.2.20 充实
企改工作团全体成员参加全市三级干部会。在企改工作团讨论会上,市委刘书记宣布:鉴于内衣厂进入破产清算程序,法院已接手工作,将内衣厂企改工作组成员并入被单厂工作组,以加强和充实被单厂的企改工作力量。
下午,李厂长开着桑塔纳来接我,精气神比前几日强多了。上车,见李厂长正用手提通话,语气十分恭顺且亲近。李厂长密告:是省高院的副院长。省里还有一位“哥们”,任体改委副主任。“乐局长,我跟您说心里话,有些领导为了榨取我的剩余价值,常常无奈而又真诚地哄我。其实我心知肚明,只是不挑破,何必呢。都在江湖上混,哪个轻松呢?既然都不容易,就相互帮着点儿吧。领导即便再怎样哄我,只凭人家把我从‘那里面’接出来,交这么一大家厂子给我盘,我就终生感激不尽。‘仕为知已者死’,我怎么会有力不使,有法子不用呢?”
李厂长确实没把我当外人,我暗下决心绝不能偷懒,更不能把他的“背景”泄露出去。只是与李厂长比,尽管充实了工作组,我在这儿工作的底气似乎虚弱多了。厂子败成了这副样子,与患了癌的病人有甚区别?病既已得上身,弄整个医院的医生来治又能起多大作用?只能说是尽尽心罢了。
1998.3.3 告急
这几日多雾,早、晚都有。大约2—3级的东北风或东风轻轻地吹着,粗心的人不知可有感觉。天空多云,即使正午的阳光也不热人,更不刺眼。暖意源源不断且又细雨润物似地浸入心头。
路边的法国梧桐大多凋零枯槁,枝头上挂着毛茸茸、核桃般大的梧桐果。树干呈银灰色,一块块树班如癞痢头,既悲凉,又丑陋。
杉树看起来顺眼一些,密密的枝桠平行排列,枣红色的悬毛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树干,使我们不过细便发现不了它褐色的本来面目。
A市的首家破产厂即内衣厂“丑女贱嫁”,七八百万的资产仅卖了325万元,其中还有200万元的转贷。买主并非什么“香港老板”,名曰“深圳俊美卫生用品有限公司”,实为我们李厂长当年多次与之打交道的本省某针织厂业务员。
休提当年。如今人家正旺,我们正衰。“棉纱只能管三天,要停摆了!”李厂长刚在“三干会”上签了目标责任状,一停摆实现“目标”岂不是一句空话!他拟赴省,打通省供销社营销公司做无本生意,即帮该公司加工床单。
忽有人来报:一车床单在江南段的公路上被当地法庭扣押,货值38万元。李厂长呼厂法律顾问来商,拟送现金去取回货车与货。正商谈间,织染分厂一伙工人冲上门来。
“过年发红包一发就是几百,为什么没钱退集资给我们?”
“我们上一个月班也就拿百把块钱工资,你们一发大几百!”
“您们领导哪个管我们死活呀!”
“有钱钱交待,没钱话交待,今日休想把我们赶走!”
“你们不退集资,我们宁可不上班!”
“对,不退就罢工!”
50多号人你一句我一句,火药味愈来愈浓。柴火成堆火焰高,人一成群动能大,可不能小视。我觉得快顶不住了。瞅空看李厂长,他仿佛一员临阵大将,泰然巍然,我自愧弗如。
看这阵势,对峙肯定不是办法,一时半会他们不会轻易撤走。我以维持秩序的样子,缓缓而又巧妙地避开众人的目光,从人缝中悄悄地溜出厂长办,找分厂领导们来解围。
分厂及总厂负责人前来劝导,闹事的工人们答应”等你们研究给我们答复,答复得不满意,我们还要来找李厂长。”
召开紧急班子会研究的结果,是从刚到的一点货款中先给每人退还100元,剩余的往后分期退。这才平息了事态。
当晚友人聚会,我听到一则据说是发生不多日的真实故事:西州的某个三口之家,夫妻俩均为下岗职工。过年了,见别人家薰腊肉,晒香肠,不到10岁的儿子想尝尝香肠的滋味,馋得直流口水。夫妻俩看着心疼极了。全家每月的开销,全靠夫妻俩200多块的失业救济金维持,还要接济在农村老家的双方老人。他们实在买不起7块钱一斤的瘦肉来灌香肠啊。一日,丈夫在阳台上打扫卫生,见楼上掉下一根刚薰上烟火味的香肠,遂慌慌地低头拾起,一伸腰,似见对门楼的阳台上一位老婆婆刚把头转过去。丈夫脸红心跳地将香肠煮给儿子尝了鲜。望着儿子心满意足的样子和油腻腻的嘴,大丈夫赶忙去拭眼角的泪珠。可他再也不敢到阳台上去了,偶尔透过窗玻璃望见对门的老婆婆,总觉得老人的目光中有点异样,肯定把自己看成了小偷小摸的人。从此,忐忑不安、诚惶诚恐与他终日相伴。夜里净做恶梦,白天心神不宁。前几日终于经不住如此折磨,吊死于家中厕所里。
夜读书,陷入沉思:我们厂职工加上双职工及其家属两三千人,厂里的生产经营不能维持之后,该不会有个或几个家庭重演这类悲剧?既然这类悲剧重演的可能极大,那么,从根子上讲,人们怎样才能摆脱社会强力所带来的苦难命运呢?假若我们暂时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战胜或者抵挡或者渡过苦难,我们能否像西人或我国信佛的人那样,借助类似于宗教的神秘力量,来帮我们顺利渡过本来是可以渡过的磨难?那样,这位丈夫和这个家庭的悲剧不是就不会重演了么。当然,我们有共产主义信念,但这是一种崇高的信念,是以普渡众生为理想的,而这种崇高理想毕竟只是一部分先进分子所能具备的,对于芸芸众生,尤其处于人生坎坷之中的普通人,他们特别需要的,就是让自己及其家人、亲友穿越苦难荆棘、魔窟、地狱的信仰和精神力量。在这方面,国人是否十分缺乏?
紧急抢救6——鼓气硬撑
1998.3.10 喜讯
李厂长从省纺织工业部门获得喜讯:宏州、红石、南湖床单厂瘫痪多年后,今年初已复活,且产品销路不错。
李厂长给我也给全厂上下注射了一支稀有的强心剂。
有的癌症也可以攻克,然而,得有高科技作后盾和千百次实验作代价呀。
1998.3.18 怀旧
怀旧忆往的杂志、书籍畅销不衰,如《老照片》、《老房子》、《老相册》、《百年老照片》、《知青老照片》等。
现实中喜爱回忆和怀旧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书刊又继而推波逐澜。
怀旧渐渐成为一种时尚。人们为何怀旧,真值得深思并引起全社会警觉呵。
与此同时,真该经常翻翻自己心中的老照片呵!这,也许可以算作一种帮助普通人度过危难的浅层次精神资源?
吃不上猪肉,想想当初吃猪肉的滋味也是好的。
1998.3.20 割韭
“噼噼叭叭噼噼叭……”,厂长室外的街道上鞭炮齐鸣,唢呐呜咽。
开窗,探头,见灵车缓驶,花圈成河。最引人注目的是孝子,竟是一位婴孩,头戴特制的小小孝帽和宽大的孝衣,由旁人搂抱着。遗像看不大清楚,像是一位女人的,由婴孩象征性地捧着。
最讨厌打听此类事因的我,急忙踱出厂长室去探究真情。原来,死者是位年仅27岁的少妇,于 3月17日下午2点左右,在老街家中为3名歹徒所害。纯为谋财而致。可怜花苞初开,人生之路刚起步,锦锈前程才露曙光,父母养育一场正待享福,一伙见财起意、谋财害命的歹人,杀人如割韭,使如花似玉的生命陡然化作一缕青烟。其夫为开有一爿医药店的福利院医生,还雇人经营着另一家门店,可能积攒了几个钱。
公安局的破案车,4辆白色的桑塔纳,尚停在商业城死者的门店前。不知案件可查出线索否?若抓获凶手,真该碎尸万段!哇哇哭的婴孩没了妈,20几岁的男人没了妻,40几岁的父母没了女儿,新建成的宅楼没有女主人,不仅为人生至痛,更为这社会之极悲!
想到1800多名工人失业之后,极少数人也有可能去偷去抢,“饥寒起盗心”啦,一股寒气由我脚底升起,全身不由一抖。
1998.3.21 挨剋
张市长又来了。带着市经委杨载纯主任、陈德势副主任,政府办主任等人。
听取李厂长汇报,张市长提出四条意见:
全厂干部职工要保持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坚定勇渡难关的信心和决心。待全国“三年解困”目标实现后,纺织行业的形势将出现根本性好转。我们的奋斗目标就是不关门、不停产,挺过难关;
千方百计继续采取过去行之有效的原料搜求方法,借鸡下蛋,借米下锅,借母怀胎,向棉农和棉贩伸手,为厂所用,同意到新疆去开拓原料渠道;
要一手抓解困和原料的搜求,一手抓改革改制。改制,可以实行分厂租赁、分块搞活,减员增效,下岗分流,朝着全厂只留1000职工的目标推进。把分厂租出去后,集中精力抓总厂,总厂也可以搞风险抵押(租赁)嘛;
市府及有关部门要尽可能地为厂里解决一些困难,如税收问题,无论如何不能再加码了;资金问题,万不得已时,力争在解困风险资金中抽取一点;自营出口权问题,请市经委组织专班去争取。
会后张市长留下李厂长和我,透露:前日省“高院”院长来,通报李厂长一案的推倒重处情况。在西州市纪委作出开除党籍、撤销厂长职务、取消副县级待遇、移交法院再审的决定后,西州市委政法委责成法院院长作了检讨。西州市委有关领导在各县市书记市长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A市“当领导的不懂法律法规,为保罪犯乱开口滥求情”。预料李厂长将被判处三至五年缓刑。
张市长表示:尽管挨了剋,为了全市的经济建设和人民的利益,我们将从最好处着手,从最坏处着眼,不管结果坏到何种程度,将坚定不移地让李厂长当被单厂的法定代表人,还将与市委万书记一块儿赴省高院去请求轻判。
“我们不怕削。为了生产力的发展,为了床单厂不停产,我们豁出去了!”作为工作组长,我真是热血沸腾,当初在大礼堂前激起的悲壮意味又回到心间。
几天没在意,法国梧桐的枝桠上染上了胭脂状的鹅黄,几株杨柳性急地在枝头洇开了嫩绿。它们是在向人们提醒:冰雹砸脸、寒风刺骨的日子虽然刚刚逝去,然而春天究竟已经来临,春姑娘的脚步是阻挡不了的。
坐李厂长的小车同归市区,一路左顾右盼,心情轻松了不少。
紧急抢救7——死马活医
1998.3.25 传经
A市市委市府召开全市企业改革经验交流会,我们厂被钦点为传经单位。李厂长把这项差事推给我。没法,硬着头皮作了《分步减员增效,着力解困盘活》的发言,极不情愿。不说往后难于面对极可能发生的种种不测,仅从发言本身看,又有多大作用?作为我市第一家、第一大的国营企业,以前曾何等风光,如今走到这一步,仅仅在于人多了?减员恐怕不是治本之策。
1998.4.20 冷遇
为销售床单事,随李厂长赴西州市进出口公司。
公司居于闹市区,但门面不起眼,没我想像的那么堂皇、流行。
纺织品部袁经理是李厂长的老下级。李厂长在任西州针织厂厂长时,提拔他一步步由副科长升到副厂长。“别人怕你烈,担心治不住。我不怕,我就喜欢用这类人才”。李厂长忆旧,袁经理沉浸在过去自我奋斗的乐趣中,两相得益。
40来岁的袁经理脸庞丰润,身材笃敦。然不事矜持,实在、爽快,外表和言行举止全无我们李厂长的一派讲究。我们互递名片,他便从名片侃起:
“名片不滥递。一张名片3角钱,就是两杯酒。给个清白人,递个实在人,犹可;给了逢场作戏的人,给了可要可不要的人,不如拿来与朋友喝上两杯酒,还可落下一份情意和一分快乐。
“宁可在外磨,不要在家坐。在家里坐,闲谈啦,打牌啦,看书翻报纸啦,我也会,但没意思,白白地浪费时间和精力,真划不来。在外头磨,可以观观光,可以了解了解行情,运气好还可以碰上熟人,结交新朋友,获得一些有益的信息。我们这儿某公司的一位经理,就是靠在外磨得到一个台湾客户的订单,去年一年就做了1000多万美元的生意。
“对待来客,无论生熟、贵贱,接待要热情。好多单位的职员,视来客与己无关,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其实,别人把你是当作你单位的外在形象看的,结果一颗屎坏了一锅汤,误了大事。前几天,我应李厂长之约到贵厂,厂办不理,一伙人在‘日白’,遂败兴而归。如果不是李厂长请我在深圳帮忙探路,不是为了跟贵厂拉订单,我才不会专程去贵厂,最后遭此冷遇哩!归途,朋友说不能白跑一趟,浪费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订单,我才碰运气似地去艮光公司。没想到,无意插柳柳成荫,在那儿反倒马到成功。如今订单已给艮光,您们专程来求这笔业务,错过了时机,可不能怪我哟,我的老领导!既已与艮光签约,即使是初次打交道,以前对艮光的厂长也陌生,但我还得讲信誉,不能变卦!”
李厂长耷拉下眼皮。我也为我们厂的职工素质差而万分羞惭。如若照实说我们厂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话,那么这“僵硬”的日子可能也为期不远了。因为我们厂这条虫子已然从骨子里开始散了、烂了。想至此,初春里的我,从心里向周身弥漫起不竭的绝望的冷气。
在经理那儿大啜一顿,似乎弥补了精神上的损失。
下午回厂,遇“银棉”工、青、妇组织的头头计6人来厂索纱款。
“莫想空手回!”他们的厂长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且将来被单厂收款人员的工资已停发,即日起收欠款的成效与报酬挂钩,每回收1万元领400元工资。
其中的妇女主任高高胖胖的,看上去使人想起《水浒》中的孙二娘,与我们的供销副厂长是同学,坐在我对面用我们的电话连呼副厂长5次。后者一会儿称在西州,一会儿称在江南,一个忠厚人连说谎都没技巧,撩得妇女主任像头暴怒的母狮:“我们今天就在这厂长室里搭地铺,不见李厂长不罢休!”
1998.5.15 小康
报载:A市人民生活已全面达小康,成为“全省小康县市”。
我却感到被单厂职工生活还离“小康”还远得很,但愿仅仅我们被单厂属于例外。
1998.5.20 延期
市企业改革领导小组发文:目前企改已进入攻坚阶段,故将原定的企改工作团为期一年的工作时间再延长半年。
市委市府召开全市企业改革工作会议,进行攻坚总动员。
市级国企改革,靠从市直各部门抽调的负责人组成的工作组,能否真正完成任务?哪怕搞两年、三年,五年、十年?
全市各乡镇各企业整齐划一地进行企业改革,是否可对每家企业或者绝大多数企业起到应有作用?
如若起不到什么作用,或者竟然起了负作用,究竟由我们工作队员负责,还是应由组建工作团的市委市府负责?市委市府又怎样负责?集体检讨(因为是市委常委会集体决定的)?集体辞职(暂未有先例)?届时,整个被单总厂像那位行乞者样深受企业管理失误或者企业改革失误之害的千百个工人家庭,又去找谁给予赔偿?找市府?市府又去追究谁的责任?
不敢再往下想,越想话题越大,越想我的心越沉重。
紧急抢救8—— 险招频出
1998.6.4 危机
亚洲金融危机的风波,波及到我们厂。具体影响为:
海关查水货床单势头特猛,我们的货难以过关;
国内棉价下调,我们厂进不到,别的床单厂却因此降低了成本;
即便是合格产品,出口的量亦锐减。
为缓冲,市委市府领导召开专题会,议出险招:借花要触犯朱总理的严厉政策,有可能去坐牢;不借花,停产的风险更大,1000多号人围了市委市府,我们也难得安逸。两边都有风险,且风险都很大,但我们已没有退路,只有壮着胆子往前闯!
乳猪
这情形真看不懂。
一方面是前几个月还吃不上猪肉,猪肉金贵得很,一方面是这段时日以来,肉卖不出去,贱如土渣,连猪娃子都没人要(包括专业养猪户和普通农户)。
本市农村一位多年伺弄母猪的老农,好不容易盼得母猪下了一窝仔,“满月”后兴冲冲地挑着8只“笼猪伢子”上街,在猪行里蹲了大半天,共售出一只,得钱3元。上馆子炒了一个菜吃了半斤饭,倒贴了2块钱。心想“往回上街卖笼猪伢子,总是把裤兜揣得鼓鼓的回去。今日没赚到钱,倒亏了本,真背时!”到猪行里去寻自己的猪笼子,竟由7只增至12只!举起扁担四处喊:“谁的笼猪娃子?谁的猪娃子!”无人应。旁边的人告诉他:是另一卖猪娃的农民,蹲了半天一只都未卖出,挑回去养大了肉也不值钱,干脆塞给自己的同道,让老农一个人去伤心。
猪贱伤农,厂垮害工。工农本一家,何况我们城乡结合部B镇这儿,厂里的工人大多从农村来,不是父母祖父母便是兄弟姐妹尚在农村。过去农村穷的时候,当工人的可以帮一把,后来厂子走下坡路的时候,农村里的政策好收成也好,又可以反哺。如今工农一块儿受穷,“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养猪的卖肉亏血本,卖猪娃又没人要。被这时势整烦了的猪农,舍不得也不狠心宰母猪,下了猪娃索性烤了当饭吃。他们苦着眉含着泪:“大款吃得,为何我们吃不得?当官的吃得,为何我们种田的吃不得?!”
中国正处于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轨期,一些情形连我这个读书之人都看不懂,你能叫人家普通农民兄弟不晕头转向从而自暴自弃?
攻坚
西州市召开企业改革解困工作会,根据中央“抓大放小”策略及我市实际,要求在县市级国企普遍陷于困境的严峻形势下,唯有大力推行国有民营、公有私营。指出:思想上要彻底摒弃“怕个人讨好,怕失去控制,怕肥水外流”的传统观念;形式上既可以兼并、租赁、收购,也可以承包、参股、控股,不仅可以整体嫁接,也可以分体嫁接;渠道上要拓宽,一方面宣传鼓励本地有实力的民营业主和企业人员参与民营嫁接,另一方面走出去招商引资引大老板来嫁接改造;步伐要加快,各县市区都要迅速作出国有民营公有私营的具体规划,及时推行,不要犹豫。今年内县属企业实行国有民营、公有私营确保1/3以上,力争两三年内成为主体。
近日连降中到大雨,致长江水满。A市市区下水道的水已与江面和井盖基本持平。昨晚起进入汛期。防汛物资和劳力已上江堤。今日午后雨渐歇,市委万书记和市府张市长在召开过全市防汛紧急会后,接着召开被单厂解困改制工作会。责成市委市府企改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陈德势,牵头实施密商的“分立、减员”方案。
会议决定动员三支力量进驻被单厂,即市委市府企改办3人,原汽修厂工作组3人,会同被单厂工作组,一月内完成“四个字的攻坚任务”。
喊叫多时的“狼来了,狼来了”,该不会与天老爷暴怒,长江涨水络绎而至?我提心吊胆,深感自身渺小如尘埃。
1998.7.15 流产
企改工作组已满周岁。农村兴“抓周”,值小孩一岁之日,亲朋相聚,置小孩于“八仙桌”上,面前堆放书刊、算盘、笔墨、糖果等物,看小孩最先抓何物。抓书刊、笔墨者,预示长大后将当科学家文学家;抓算盘、秤盘者,将成为赚钱好手;抓玩具手枪者,将成长为将军元帅;抓玩具汽车者,当工人的命;抓尺子者,为人作嫁衣。
“工作组”这个婴孩抓到了什么?我甚感歉疚。
当前欲行“分立、减员”,须先确保不停产,否则人心大乱,什么事都干不成。
市府出面与西州棉纺厂(“大棉”)签了个“借花合同”,即由“大棉”向被单厂赊棉纱。待床单货款回笼后再还棉纱款。这其实是个“双赢”的协议,因为“大棉”欠我市棉花公司的花款,被单厂届时若还不起纱款,市府出面冲抵“大棉”的棉花欠款。而这个“赊还圈”一旦转起来,不唯被单厂“活”了,同有停产之虞的“大棉”也就恢复了生气。
然而,如此美事,未行即化为泡影。西州市纺织工业总公司专门下发红头文件,通报批评“大棉”董事长“在重大问题面前不能坚持原则,认真把关,负有直接责任”,提出4条处理意见:
1.所签《借纱合同》停止执行,若谁批准执行,将依有关规定追究其渎职责任;
2.责成“大棉”董事长及有关责任人在企业领导班子会上作出深刻检查;
3.责成“大棉”公司通过诉讼程序追回被单厂所欠130万元债务;
4.“大棉”公司应从中吸取教训,防止类似事件再发生。
A市市委市府并不死心,借不着别人的,就挪自家的。常务副市长吕若愚率经委杨主任、企改办陈德势副主任和我们的李厂长,专程渡江到银洲棉纺厂(即“银棉”)去借纱。好在“银棉”欠市财政150万周转金。岂料“自家屋里的”也不好挪,“银棉”声称:“被单厂欠我们太多太多了,与我厂打交道缺少必要的信誉。借给其它什么厂犹可,借给被单厂,恕不从命!”
在“市场经济”这个怪物面前,市委市府等社会强制力究竟可起多大作用?这是否教训我们:所有社会强制力,应当躲到一边去?
紧急抢救9 ——壳空皮寡
1998.7.23 动员
社会强制力想躲开也没想像的那么简单,何况还有一种沉重的社会责任感和崇高的历史使命感迫使社会强制力不仅不能躲开,而且还得主动参与,亲自组织领导:企业垮了,几千号人吃什么?企业在我们这一代市委市府手里垮了,何颜面对创业的前辈和我们的后来人?!
为此,市委市府在紧张防汛的空隙,再次专题召开被单厂改革解困办公会议。
会议先由市经委杨主任和市企改办陈主任通报完被单厂的严重情况,接着展开讨论。与会官员眉头紧蹙,似乎被头盖骨压得皱缩起来。窗外雷电频频,大雨倾盆。天空黑沉沉,一片浑茫。
李厂长:“‘大棉’要整我,‘大纺公司’要惩我,被单厂的人要打我,棉花贩子要剐我,连家中的老婆都要赶我,叫我还有甚么出路?!对手的暗伤,债主的要挟,知情人的出卖,客户的发难,职工的泄愤,严峻形势的催逼,叫我如何背得起?!”
张市长:“经委拿出的分立、减员方案,都建立在借纱360万元以上,已难实现,没有议头。下面各位再出主意,有力的出力,有政策的给政策,‘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工行行长:“纺织业前景如何?肯定黯淡。把净资产量化给职工,一是职工购不起,二即使购得起最终还是要被拖垮。我们作为最大的债权人,把净资产划给职工了,工行就没了抵头,上头不会允许。建议不要用市府的钱去赌,要先算账后决策,宁可停下来。”
常务副市长吕若愚:“账早已算过,停下来,每年要260万付息养人,破产呢,要一次性拿900万元清偿。停产,停不起,破产,破不了。“
劳动局长:“人往哪里去?要托管其下岗职工,必须是1986年前参加工作的正式工。”
张市长:“养被单厂的下岗职工,不能死扣参加工作时间,只要有可能就要收。市财政近期给市劳动局再就业中心50万元,再从厂里按人平800元带来,300人就是24万,加起来就是74万,解决300人一年,有什么问题!托管起来后加以培训,然后介绍到新的岗位嘛。当然,这是个难点工作。”
劳动局长:“被单厂自己要成立再就业服务中心,强化自我服务、自我消化。”
体改办主任:“无论如何,织染分厂要分立出来,让它先活起来,免得与总厂一起被拖死。”
电力局长:“历欠的电费可考虑先挂起,但当月的必须先交,当年的分步还。”
吕市长:“不要拉闸,有话可商议呀。”
国税局长:“所欠的200多万税金,没办法,先挂账吧。”
地税局长:“‘一律免除’,不能说,不能上文件,具体操作嘛,可以考虑减免一部分。”
财政局长:“不增码,按年初定的,只算不收,行吧?”
“哗啦啦啦啦……”有如潮涌,雨帘在大风的抽打下,一阵阵扑向会议室的铝合金玻璃窗。关着门窗开会,仍雷声隐隐,闪电刺目。与会者与天老爷一样,都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张市长清了清嗓子,端起夹层玻璃真空杯啜了一口,缓缓开讲:
“最近一两个月,市委市府为被单厂的改革解困专题办公4次以上,是全市所有企业中牵扯市领导最多的一家,也是涉及全市社会稳定份量最重的一家。目前企业已经陷于绝境,我们要拯其于危急之中,确保一方稳定。让被单厂活起来,慢慢转,是市委市府的最大愿望。我综合大家的意见,提出5句话20个字的应急方案,最后请书记拍板。
“剥离分立,限产减亏,减员增效,多方扶持,加强领导。”
“在保住被单厂牌子和框架的前提下,剥离出织染厂、床单厂,其中织染厂要一步到位成独立的法人实体,单独注册。这两大块在银行、财政、原料厂、花贩子等名下的所有债务全部留给被单厂承担。177万元的农民花款,划转给织染厂。运转一段时间后,企业内部重组,净资产量化,职工注资入股,建成股份合作制企业。床单厂一块,采取低成本维持的办法,寻求租赁经营,安置厂内大部分职工。
“独立后的床单厂,安排500—600职工,每月只生产5—6万条床单,一是减亏,二是减少原料投入。
“通过优化组合淘汰下来的工人,解除用工合同,违纪的一律除名,分流下岗的发给基本生活费或失业救济金,交给再就业中心托管。还可成立第三产业实体,搞活‘门脸经济’,多消化一些下来的职工。”
“我们一定要举全市之力,帮助被单厂改革解困。必须采取一些特殊的政策予以扶持。政府在可能的情况下,变通运作,组织原料投入;债权单位尤其是工行,既要按国家政策办,又要网开一面,特事特办;财政应收的400多万继续停着;各个部门的税、费,凡属本市留存部分,一律先征后返,其它的能免就免;劳动保险部门在养老保险、下岗职工安置上要竭尽全力;电力部门要一如既往地给予特别支持,历欠的电费挂起,新的跟着走,即使当月的付不清,也不能停电,要协商解决;工商部门要对剥离出来的2个新厂予以及时登记注册。
“按照万书记的意见,拿出强有力的领导,派出强有力的专班,把这个方案推到位。常务副市长吕若愚和市纪委书记蒋存文两位领导直接负责,我也重点抓,市经委、企改办、体改办、劳动局、财政局、公安局、工行等,加上原来的三支力量,组成新的工作班子,全体动员,全力出击,确保马到成功!”
从会议室里出来,只觉得空气好清新,颜面好爽。
雨是小了许多许多,雷鸣电闪似已过去,而归家必过的前进路上,早已一片汪洋。在路灯的照射下,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浮在褐色的水面上,就像游弋的野鸭。雨丝一条条参差不齐地从晕黄的路灯四周滑过,令我霎拉间盯出了某种悲凉意味。我的脚步也是拖泥带水,沉甸甸的。
1998.7.29 寡皮
在从农业部下派来的市委副书记陪同下,吕市长和蒋书记率领庞大的工作组入厂。我们原班人马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而心的沉重感依旧。我对厂子的前景充满悲观。
被单厂的大门是厂子正红火时建的,当年十分壮观,如今也不显矮沓。“王光被单厂”5个字用铁铸成,表面镀金,每个字一米见方,一字儿摆开在厂大门的横梁上,用锄把粗的螺钉铆着,似乎坚不可摧。然而,经历过上10年的风吹雨打,冰冻霜蚀,字面的镀金已严重褪色,字体黑不溜丘,唯“被”字的右半边“皮”金面犹存。
职工据此戏言:“王光玩光,艮光赢光,如今王光已输光,输得只剩了一张寡‘皮’!”(“艮光”,指曾被被单厂兼并过,经被单厂注入资金“活”起来,“活”起来后却独自跑了出去,自立门户的艮光纺织公司。目前该厂也已停产。)
巧得很,织染厂、床单厂剥离出去之后,被单厂已成空壳,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巨石。空壳被压碎成齑粉,只是早晚的事。
大力推行国有民营、公有私营,实践起来就五花八门了。陷入绝境的国企如一只部分烂掉的苹果,从中剜取尚未腐烂的一块,剥离出去“民营、私营”,姑且不说留给国家的只剩了一张空壳和大块“烂苹果肉”,即便是剥离出的那块“好肉”,又能供人们“吃”几天?我心里实在有着太多的问号和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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