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刚过,那云层下便冒出太阳的半个头。它有些迫不及待,却又像是刚刚醒来,慵懒的光线扫视着尘埃落定后的城市,以及躲藏在城市一角的我。
这光线尽管柔和,我却不敢让它触碰我的身体。于是躲开它,拉上窗帘,置身在黑暗之中。
房间并不彻底黑暗,还有那么几道昏暗的线条,像黑暗的伤口,有乳白色的血液。
不用去照镜子,我差不多已经能够望见自己苍白如纸的面孔了。这张脸,与几年前相比,已经判若两人。岁月改变了一切,包括我,以及那颗满怀壮志的雄心,如今早已萎靡的不堪一击了。
望着左手手腕处的纱布,渗出来少量鲜红的液体还隐约可见。昨天,我坐在相同的地方,用新买的水果刀给自己做了个永恒的印迹。然后在医院,听着医生用很郑重的语气,说着他那套千篇一律的说词。
“要是在晚一步,我也无力回天了。”
这些话,我听得厌倦了,作为当事人,或者旁观者。
可如果没有我这样的人,如何衬托出眼前这位白衣天使的伟大。我想,得让这些人吹嘘一番,他们在死亡线上又拉回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可笑的是,这一切都显得徒劳无功,而他们也善于做一些适得其反的事。
一整面墙上挂着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的锦旗,那上面像是有耀眼的光,刺得人浑身不自在。我想如果当时我用力点,也许这光芒会很乖巧的黯淡几分吧。
我不想呆在这种苍白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作呕的气味,以及死亡的气息,还有我这即将暴露的邪恶。我其实一刻也不想多呆。
醒过来的第七个小时,我自己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坐电梯到地下车库。取车时朝太平间瞥了一眼,午夜两点了,那里居然还有人进进出出,规则的白色盒子。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躺在里边的应该是我,那将是一方永恒的乐土。
转身,低头钻进车内。点了两次火,才听见引擎沙哑的轰鸣,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里。像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和爱慕已久的女子。
我并不是个钟情于午夜独自在外游荡的人,那都是有明确目的的人干的事,此时此刻我连自己是谁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更别谈那些所谓的目的了。
于是在穿过医院的两道闸门后径直开往印象中自己的家。我想回家,在温暖舒适的大床上,漫无目的的沉眠,做些该有的梦,梦见天使以及恶魔。天使与恶魔打斗,一个要拯救人间,一个要毁灭人间。我从来都没看到结果,因为我总是在醒来。
我喜欢这座城市的夜晚,并不是因为它的沉静,而是只有在此时,方能在道路上肆无忌惮的尽情狂奔。有时候感到很诧异,双向四车道加两条应急车道的大马路,白天却堵塞的犹如停车场一般,不得不感叹人类的愚笨。
离开医院十五分钟后,我大约能望见清和源小区楼顶九个间歇闪烁的红色警示灯了。四楼的灯灭了,也许晓正甜美的睡去了,或许会梦到我。
她常常跟我讲关于我的梦境,每一个细节都详细的犹如真实的发生过。我喜欢听她讲我们的梦境,或许会真实发生的梦境。
车缓缓开进停车场,锁好了车门,向四楼攀爬而上。有些吃力,对于一个年轻的男人来说,四层楼的高度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对于一个刚刚失去身体五分之二的血液的人来说,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站在402的门前,缓和了一下重喘的气息,拿出钥匙,轻开房门,我怕吵醒熟睡的晓。我不停的扭动钥匙,几次过后,钥匙还没有发挥它的作用。突然很想笑,笑我自己,血液的流失导致自己连一把普通的锁也开不,顿时觉得有些滑稽。
接着又重复了几次相同的动作。这简单的动作,在自己手中变得笨拙而且复杂,我不得不停顿。然后我感觉到屋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这令我有些懊恼,自己还是吵醒了晓。
“谁呀?”女声轻柔但我询问着,这不是晓的声音。
我没有应答,里面短暂的停顿之后,想起另外的脚步声。
“谁啊,这么晚。”男人轻声的呢喃,显然不是对我。
“不知道,你在门镜看一下吧”。那女人似乎很小心,并不让男人开门。
半秒的寂静,门被用力的扯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艹,又是你,有完没完了,半个多月,阴魂不散,到底想怎么样?” 这男人有些愤怒,似乎我抢走了他十分重要的东西。从他的双眼,有两道熊熊燃烧的烈焰,几乎就要迸射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的心慌,但我很快的便也平静下来了。我下意识的退后一步,确定了这男人没有拳脚相加的意思,刚打算问一些关于晓的问题,门“砰”的一声,猛烈的闭合了。门与门框沉重的撞击声,明确的向我声明,此时他们主人的怒火滔天。
我并不是自找没趣,但也着实令人厌烦。连续多日的“登门拜访”,开始的时候人会耐心的解释。这里没有叫晓的女子,我们也是刚刚搬来而已。后来,开始恶言相向了,对于这样一个轻不言弃的拜访者,他们已经感到无计可施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报警。
我有些失落,身体开始冒着虚汗。它开始虚弱的如此明显,毫不顾忌我的感受。这一切的自作自受,我根本找不出任何适当的借口埋怨自己的疏忽大意。
原本以为,下楼与上楼相比,会理所当然的容易许多,但我错了。现在每一次落脚,都要担心,会不会一个趔趄,顺势滚落下去,摔个头破血流。再去听一遍,那些白衣天使倒背如流的经典说辞。
四十八小时以前,我认为我可以死的毫无怨言,但现在,我暂定苟活于世。 我扶着楼梯的扶手,缓慢的向下挪去,像极了垂暮之年的老人。
在经过302的时候,我习惯性的驻足了片刻。302住着一对小夫妻,有一个八月大的女儿。以前与晓同住402的时候,常常会听见激烈的争吵,夹杂着痛心疾首的哭闹声,从楼下的302传上来,飘进我们的耳朵,蔓延到身体的每一根正活跃的神经。同为女人,晓当然听不得这样的声音,所以每每当楼下的争吵声毫无征兆的飘上来的时候,她都会急匆匆的奔下楼去,往往一两个小时之后,再回来时,望向我的眼神难免有一丝的愤怒。摇着头,叹息道:
“唉···你们男人啊···”
我只是很无奈的笑着,显然,她把我暂时的划分到了他刚刚在楼下所了解到的那一类男人,而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何有时,她回来,脸颊留有眼泪划过的痕迹,这令我不安。
最开始的时候,我会做一些无关紧要的辩解。“丫头,我不是那一类男人,至少从小到大,我没让你掉过一滴眼泪”。
晓不说话,脱了鞋跪在床边,整理刚刚晾晒好的衣物。
有那么几次,我来到402的时候,偶尔碰到302怀抱婴儿的女子,她会很客气的对我打招呼,问我们搬到了何处,以及晓的近况。甚至不止一次的对我提及,晓是个好女孩,值得用一辈子去珍惜。显然她与晓的交谈致使她没把我当做那类让她抱怨的男人,从那时开始,我有些好奇晓与她的谈话了。
每次我都耐心的应付着她,从不提起晓的不辞而别。
而如今,302或许依旧偶尔有些争吵,但毕竟还是完整的世界。而我的世界,早已谈不上比翼双飞,而是成了断翅的飞鸟,再也无法高飞。
302没了晓的影子,402同样如此,我的世界更无例外。
胃有些隐隐作痛了,游荡如此之久,才感觉到饥饿来袭,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某些神经传送信息的时间被意外的延迟了。
晓离开二十四天,我吃了二十四天的方便面。没有晓的日子里边,我的懒散被自己展现的淋漓尽致,勘称完美。
我的母亲,伟大的母亲,将她所有的优点遗传给我。美德、仁慈、体贴、善良、真诚,却唯独落下她那一手精湛的厨艺。但即使这样,我依旧不能允许自己去怨恨她。有些东西,是无法遗传的。
这个时间,很难找到提供可口饭菜的餐厅,而那些高档豪华的私人会所,自己是去不得的,这一点还是有自知之明。
因而依旧在城市里边瞎转,空气中还有少量泥土的气息,从阿拉善盟和巴彦淖尔盟过来的风沙,差不多被昨日的小雨冲刷的一干二净了。所以此时的空气尚还清新,而我也还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坚持了一会儿,在一座天桥下,寻到几处路边的小摊,正飘散出四溢的浓烈香味,吸引过往的夜行人。
其中多半是一些夜班的出租车司机,还有些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都是就近那些灯红酒绿处混迹的游民。
食物,此时是最令人感到亲切的东西,它可以让你暂时的放下一切你觉得始终无法放下的。以前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忘不了一杯冰镇的啤酒,可今日,我没得到胃的许可。
我狼吞虎咽的大吃一通,完全没去顾忌自己的形象。我的形象,只给一个人细细品味,而如今,没了那个人,我无所顾及的卸下一些装扮,用所有苍白去对抗整个世界华丽的斑斓色彩。
我想装下足够我吃一辈子的食物,但我的胃同我一样,都是血肉之躯,没那么大的神通。付过钱以后,我接下来要做的除了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其实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值得自己继续熬夜的目的了。
回到家,与自己预想的没有任何差别,倒床便睡,衣服都没舍得脱下。 到第二日,再次睁开眼来时,已经只能望见窗外远处那一轮正欲离去的血色残阳了。时间就这样被自己如此阔气的挥霍掉了,不过好在今天只用吃一顿,而另外两顿已经被自己蒙混过去了。
强撑起刚刚恢复反应的身体,脑袋针刺一样的疼痛。起身在书桌上翻出所剩无几的可待因片,吃了一颗,稍微坐了几分钟,才觉得有了一丝微弱的气力。
洗脸,刷牙,放简单的音乐,在夕阳的印衬下,有少许的不协调。在厨房煮方便面,想起晓在厨房时的情景,也就不知廉耻的升起了让人心情舒畅的幸福感来了。
我不找出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晓真的离开了,我想大概是因为还没告别。每天的夜幕下,我穿行在城市,在晓经过的每个地方停留,我有预感,或许就在明天,晓便真实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地铁站、餐厅、街道、公园,脑子里有一副完整的地图,标记着晓的位置,我一个个地点循环着,从起点,到终点。关于晓,渺无音讯,像是真的消声觅迹般无迹可寻了。
这过程中,我允许自己偶尔的失落,但更多的是执着,持之以恒的继续着。
几个月的时间,没有工作,重复着相同的事情。 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掉落下金黄的叶子,又一个季节将要被更替了,我嗅到了寒冷的气息。
母亲打来电话,叮嘱自己注意保暖,心里很感动。
母亲说,回来吗?
我说,不了,在外面很好。
电话那头的沉默,加深了自己的歉意。
回来吧,晓要结婚了,就在这个礼拜。
是么,这么快!
你······
挺好的,我没事,我不回来了,您代我去了吧。
我知道母亲接下来的说辞,因为我毕竟是他儿子。 晓与我在她眼前一起成长,晓和我之间的关系,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她都能够察觉出来,只是没有明说,她是期望我和晓幸福的。
而如今,我让她失望了,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勇气说出口,在简单的应付几句后,我挂了电话,躲进被子,强迫自己安静的睡去。
清晨,我很难得的起了个早,洗漱完毕,开始整理房间。如果晓在这,一定会大为吃惊,这不是我的风格,何时懒惰的人也变得如此勤奋了。
房间的东西,大半都是晓留下的,衣服、化妆品、高跟鞋。我搞不懂晓当初一脸肉痛的买下这些东西,走时为何只拿了几件换洗的衣物,让我错以为她还会回来。这些东西,足足装了三大箱,我不禁咂了咂舌。
我虽是男人,力气是有的,但如若搬着如此多的行李,飘荡在别处,想想已经让我吃不消了。于是便扔掉了大半,留下的,大多是几张照片,她最钟爱的一个皮包,以及一些对一个男人而言,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利用价值的物品。
收拾妥当,我去二手市场把汽车低价转让了,得了一笔钱。几个月没有工作,刚好缓解一下目前的窘迫境地。第二天退房,和房东太太聊了几句,这个我的救命恩人,如此的大恩德,或许是报答不了了。但也可以换个角度想象一下,或许是她上辈子欠我的。我自嘲的笑了一下,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如此厚颜无耻的扭曲事实,还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
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心底所有的情绪不由自主的翻腾起来,五味杂陈。然后拿着行李,大步流星的向楼下奔去,一个健康的人是值得骄傲的。站在楼下广场,清晨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多日的告别阳光,今日得见,竟是十分的不习惯,便逃也似的向街边飞奔过去,拦了出租车,告诉师傅去机场,立刻闭上眼睛,任它一路狂奔。
我在远去,告别熟悉的城市,城市里有你有我,有故事,还有被抛弃的触手可及的幸福。在晓不辞而别的第103天,我确定她真的离开了,离开的很彻底。我想我最终明白了,晓要的,只是一份平静而安定的生活。如此简单,而我,没能兑现。
也许,会有遗憾,但更多的是释怀。我明白的不晚,却用了一段深刻的美好做了代价,这代价,的确让人心灰意冷。
为了一个人,我做了短暂的停留,接受一些不情愿的改变,却没能同化掉深藏到骨子里的放荡不羁。左手的掌纹烙着流浪的宿命,我无法停留,不停地追逐,直到终有一日,倒地不起。
晓的选择,是明智的,我如何忍心让她与我一世的颠沛流离。
清晨的机场,很多的人在告别。我的形单影只出现的极不协调。这城市,没有朋友,亦没有送行的人。我的朋友,全都与晓有关,在晓走以后,他们也毫无例外的消失了。来时,晓就在我的对面,走时,我想着,晓依旧在我的面前。
站在这里,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我的终点永远都是随机而定。
在晓离开的第103天,我告别了这座城市。未知的旅途和目的地,我不知道那是哪里,但我都义无反顾的即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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