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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捕小传

名捕小传

作者: 鮟鱇 | 来源:发表于2024-01-14 09:36 被阅读0次

名捕小传

(取自虞初新志)

1.

夏杪,空中青纱缥缈,隐隐浮现一轮骄阳,红如岩浆。两排通往济南府的官槐,无精打采地垂枝卷叶。

沉重的驴蹄,荡起朵朵浮尘,飘染王孝廉的袍角。轻掀儒巾,搭棚远眺。地面升腾缕缕热气,扭曲氤氲,织成一重重绉纱屏风,向驿道深处伸展。

尖厉的哨声,划开屏风,从远处疾驰而来,刺痛王孝廉的耳膜。

目光搓捻成线,穿过瞬开的纱屏裂隙,曳向前方。弯弯的檐角,如美人臂,从驿道深处的槐林边挑出。王孝廉紧盯檐角,沉吟片刻,随即甩鞭奔向响哨的槐林。

半盏茶功夫。淡淡的尘沙扑面而来,夹带断续的呜咽。王孝廉跳下驴背,将疲惫的驴子拴在道边槐树下。

一座重檐六角亭,坐落在一片繁茂的槐林边。驿道从亭前丈宽的粗墁砖地穿过,延伸一箭地,两条歧路互犄成弹弓架形,从主道岔出。北面通往德州府,南面通向泰安府。

五六个皂衣快靴的捕快,或蹲或坐,散在角亭四周。泪眼婆娑,任凭尘土勾抹青灰色的脸。

角亭边停着一辆骡车,苫布零碎,露出两只敞空的木箱。几条官印封签,无力地躺在尘土里。王孝廉扫视一圈,走近倚在亭口石阶上的捕快。

胡茬凌乱的捕快,两眼呆直,手中紧握半截雁翎刀。一截断刀,斜扎进凉亭前的砖缝里,仅露一指凄凉。

“何事悲怆,如临生死劫?”

胡茬抖动,半截断刀哐啷坠地。抹了一把眼泪,苦涩地将遭遇合盘托出。

“我等奉命押送赈银到济南府。行到岔路口,准备进凉亭暂歇。贴补些食水,避过晌热,再行起解。刚刚刀枪入鞘,拴歇车骡。恰在此时……”

一股黄尘自北岔路隆隆腾起,蜿蜒迅猛,似一条桀骜不驯的虬龙。众捕快叼着干馍,拄着刀鞘,惊疑地辨听。此为官道,常有商旅结伴而行。

凌厉的箭哨,响彻天际。唳音将消,一支哨箭挟风而扑,呯地钉进车辕。箭翎抖动,几块干馍震落脚下。黄尘破开,五个蒙巾响马冲至眼前。

几支大羽箭破空而出,荡开如梦初醒的刀锋。嘶嘶马鸣,卷向银车。一个高壮的捕快,扔掉腰刀,扑到马车边,抽出一支暗藏的钩镰枪。

弯如蝎尾的钩镰,迅捷地刺向马群,横削马腿。一只刺球形流星锤,拖着长长的尾链,像一条凶猛的过山风,狠狠地砸在枪尖上。

枪尖崩飞,枪柄折断。流星锤扭身昂首,咬向高壮的捕快。肱骨裂响,捕快掼进马车底。

灵巧的流星锤,委身蓄势,瞄见一个胡茬满脸的捕快,刀光舞动,拼力抵抗。尾链猛弓,瞬间弹射而出。砰地脆响,锋利的雁翎刀震断。刀尖崩飞,余势不减,斜刺入凉亭前的砖缝中。

众捕快呆立,一时手足无措。响马们甩蹬跳鞍,抽出钢刀,刀尖抵着捕快的喉咙,将其逼拢一处。

“洒家远道而来,只为求财。莫伤了和气,坏了官家的面皮。”

“尔等退后自珍,倘若再阻,惹恼了洒家,休怪锤子不留情!”

两个马匪从鞍后各拽下一条黑皮囊。割开车上厚实的苫布,露出一对两尺高的樟木箱。

刀光乍闪,劈掉铜锁。撕开封条,挑翻盝顶,露出一层船形的银元宝。细腻的银光,映照出贪婪的眼睛。几个马匪立在箱前,津津有味地咂摸。

捏锤的匪首不满地轻咳,催促尽快装袋。一对大木箱清空,黑皮囊似两条吸饱血的蚂蝗,鼓涨滚圆的肚皮,懒洋洋地横趴在马鞍后。

匪首翻腕轻咬弯曲的小姆指,唿哨尖厉,穿透屏风。四个马匪驮着皮囊,拍马先行。片刻,匪首退出凉亨外,扬起马鞭,一溜烟儿地消失在黄尘里。

众捕快傻呆呆地散开,或蹲或坐凉亭边,流出悲愤的泪水。

“匪众武艺高强,心狠手辣。若强行追赶,我等恐遭毒手。若放任匪逃,失掉赈银,我等必会连坐致死。生门难觅,进退皆死。诸天神佛呼应不灵,如何计较。”

王孝廉转身遥望北方,目力所及,滚滚黄尘逶迤半空。

2.

一缕淡淡的檀香从南面飘来,笃笃马蹄响,转出一青一红两匹马。

高大的青骢马上,萎坐一位面色苍白的汉子。双腿搭在马腹,身体如浮萍,随马鞍颠簸摇摆。

枣红马紧随其后,稳坐一位怀抱婴儿的俏妇人,娇小玲珑。帷帽檐下一帘黑纱,垂遮婴面,细风吹拂,荡如涟漪。

两马踱近角亭,王孝廉不禁瞥了一眼。病厌厌的汉子,一双剑眉依旧凛然翘立,似曾相识。

蓦然想起,隆庆开关后的第二年。自己进京赶考,路过保定府。府尹是家乡远亲,顺路拜访。偶遇大案,三班衙役齐集,一位剑眉捕头立于案首,颇似此汉子。

一声惊呼,打断回忆。

“保定名捕张先生到了,我等性命可无忧了。”

角亭边的捕快,迅速站起聚拢,冲向青骢马。攥紧缰绳,迭声哀求。

“我等同为六扇门,缉拿匪犯,保境安民,自是分内之事。”

“贼有几人,所失何物?”

“响马五人,抢走赈银五千两。”

“吾病久矣,刚从泰山进香而回。筋软骨疲,不胜此任。不过吾内人会些拳脚,可解众兄之急。”

俏妇人轻搂婴儿,连忙摇手。

“炎炎溽暑,施力擒贼。汗洗旃檀,不敬佛祖。我不愿意去。”

“奉公如法,诸恶莫作。即是明律,亦是佛言。懒媳妇,今日不出手,只会在火坑上与老公相搏吗?”

嫩白的脖颈,瞬腾绯云。俏妇人嗔怪地瞟一眼汉子,立刻甩蹬下马。摘下帷帽,解开垂纱,蒙在鹅蛋脸上,仅露一双杏眼。宽圆的帽檐,轻覆襁褓,随后将婴儿递给丈夫。

勒紧马肚带,换上马靴,袄裙束于靴筒。揭开鞍后铜角箱,抽出一口柳叶刀。骄阳照射,闪耀森森寒光。

“将我的飞虹箭拿去。”

“小小弹弓,足以平贼。”

俏妇人从袖口里,抽出一个巴掌大的弹弓,宛若平常射鸟之物。掖入细腰,踩蹬上马。问清响马逃走的方向,逐尘而去。众捕快急忙乘马相随。

3.

“头领哥哥,这次取得的银两,听说是东昌府为江淮水灾,筹集的赈灾之银。每枚元宝皆有特殊铭文,献上去会不会有麻烦?千户大人会不会生疑,牵累大寨主不能从诏狱中脱身。”

“勿需担忧,我等不必费心磨削铭文。只要是白花花的银子,世上赂者皆不问出处。况厂卫沆瀣一家,千户自会找东厂的银作局交易。交些火耗,重熔铸了银子,大家皆大欢喜。”

“只是苦了江淮灾民,还须多忍饥几日。”

“一日落草,终身鸦黑。收起你的菩萨心,抓紧办眼下的事。”

“哥哥通透,看来大寨主能早日脱离……”

纤指骤松,一颗雀卵大的黏土丸,驭风而行,啪地击在马匪的肩胛骨上,炸开一朵红褐色的泥花。

马匪话在喉间尚未脱尽,身形歪扭,痛极惨叫。一个趔趄,从马上摔下来。

“吾本保定府张捕之妻,追缴赈银而来。今略施薄惩,以儆效尤。放下赈银,速速离去,饶尔等不死。”

五丈外的匪首,拨马转身,扫了一眼佝偻在地下的马匪。手中捏紧流星锤,一双蛤蟆眼层层扫描俏妇人。嘴角勾起玩味地讥笑。

“洒家暂用赈银急用,日后定会归还。何必苦苦相逼。”

“郭解之言,何足为信。尔等昧心劫掠赈银,不知要饿杀多少灾民。”

“自家男人成了缩乌龟,打发一个傻婆娘来讨打。恰好寨主即将重归山林,正缺个寨夫人。哈哈哈……”

一支冷箭,像一条阴险的毒蛇,藏在嚣张的笑声中,狡猾地从匪首肩侧绕过。嗖地咬向俏妇人的胸口。

俏妇人杏眼圆睁,面纱无风而动。电光石火,弹兜怒张,一声龙吟,钢珠裂空纵贯。珠镞相迎,噼啪炸响,毒蛇头尾爆裂,碎屑飘于半空。

钢珠连环怒射,五支羽箭逐次魂消。流星锤咆哮而出,力阻钢珠。寒光惊虹,柳叶刀横空而出,劈开球锤,削断尾链。流星锤如斩断七寸的恶蟒,一头砸入尘土。

两匪拍马抽刀,杀向俏妇人,几声金铁交鸣,匪喉血光飞溅,摔下两具匪尸。

“放下赈银,抬尸而去。否则休怪钺刀无情。”

匪首蛤蟆眼塌成烂鱼眼,厉光内荏,嘴角抽搐。扔下两袋鼓胀的皮囊,将两具匪尸抛上马背。含指唿哨,留下怨毒的目光。三骑两尸,消失在茫茫的驿道深处。

蹄声渐远,黄尘扬空。众人逐尘而至。

俏妇人杏眼舒缓,黑纱洇湿。弹弓收于腰间,柳叶刀掩在袖后。跳下马,迎着众人指向地面的囊袋。

“小女子终是襦裙,力有不逮。虽留下赈银,却逃脱三匪,愧对官家。”

“吾等多谢张大侠夫妇,倾力相救。”

接过婴儿,轻掀帷帽,眼波流转,亲昵地搂入怀里。

“哈,好媳妇,炕上搏夫,炕下擒贼,巾帼不让须眉!”

“懒得理你。”

众捕快围着赈银喜极而泣。王孝廉摇扇圈外,笑吟吟地看着促狭的张捕头,面色泛红,剑眉弯成月芽。头倚妻肩,逗弄襁褓中的婴儿。

风起,空中青纱凝实,黯黯沉入一圆夕照,淡如婵娟。槐梢轻摆,知了声声,送来阵阵幽凉。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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