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里,日子数着过。苇场里固定的人,也不多,二三个。与我说句几句话,能让我留下丁点儿印象的,也就是那个和善的老头了,其他的人,顶多是与我点点头打个招呼而已。我与苇场里的人,并非找不到共同语言,聊聊家常之类的,对我不是难事。只是我不想也不愿,浪费那个时间--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是当地人,隔三差五,可以溜回家一趟,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地方,这种现实,这种状况。我呢?远离故土,举目无亲,孤家寡人。我想,我是无法说服我自己接受这种现实,放弃折腾的。
我的脑海里常常回想起大学里的美好时光。当我身处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乎与世隔绝的芦苇荡,我想起临毕业前听过的一场学术报告。
报告人,是我们学校77级的一位校友,国内知名的水生生物学学者,国内某综合性老牌大学的两个系的系主任,博士生导师,隋教授。
隋教授讲过他1981年刚毕业分到东北某养殖场的时候,他曾经愤怒地在场里池塘边放过一把火,后来,发愤图强,通过考研考博,离开当初憋屈的养殖场,一步步地成长内国内水生植物领域的知名学者的。
他的经历,对我来讲,很励志。近二十年前,大学生更为稀有,分配单位也好不到哪去,更何况今天的我。
我成为不了那样的人,但我可以借鉴他走过的路。
那个年代,户口还很重要,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区别未必很大,但是,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却是很难,可以变通的途径无非:求学、招工、招考或考试这几端。
事后我想明白了,当初选择工作那么随意,主要考虑的因素,许是留在城市,有个城市户口,不要再回农村。
苇场的日子,咬着牙,数着数,1!-2!-3!-…一天一天地捱着过。
好在我随身携带着考研的复习书籍,我的脑子里想着英语的考研词汇背到哪了,政治该复习哪几章了,高数该复习哪些部分了,专业课该怎么复习,等等。所以,我的每一天日子,虽然挺孤独落寞,但好歹有书看,有知识学,有山头攻,硬骨头啃,所以,一天天的光阴,也不能是完全浪掷虚度。
刚开始,我是想跨专业考杭州大学的西方经济学专业。说来奇怪,不知为什么,我要考这个学校。既非重点又非名校,我亦不熟悉,好像就是冲着天目山去的。幼稚!现在回想起来。
按经济学方向复习了两三个月,感觉不妥。一,这里非我久留之地,越早离开越好;二、我离开的方式,在当时,似乎只剩一途,唯有考学。那考什么专业,可以最快脱离此种处境呢?唯有母校本专业。
经过一番盘算,在十月份才开始转换备考复习方向。其实,当时距离考试的时间,也不多了,考取的希望甚是渺茫。但是不管如何,再渺茫,也得硬着头皮上。有得选吗?没得选。至少在当时当地,我是那样一根筋似地认为,是这样的。
在苇场稀里糊涂地捱了一个月吧,公司又调我回原来的螃蟹养殖场。
已是深秋,气温已经降得很低了,需要穿秋衣秋裤了。
学校里带过来的破衣烂衫,秋冬的衣服,管了大事。我们虽然是上班工作了,但到底手里是爪干毛净,没有钱的。
刚刚到这边,没过多久,去区人事局报到。人事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定的是二十四级工资,有二百多块钱,还是帮忙多报了一些的。
在当时,时至今日,我仍然感激人事局与我素昧平生的好心人。
二百多块钱,公司也拿不出来,至少不是按月发。谁没钱了,谁去公司借支。哎!平时场里连桶油,连些青菜都舍不得买,谁又好意思没事去找公司借钱呢?不过,在场子里,跟劳改犯差不多,没事不去市区,只知道跟头驴一样,在场子里转磨磨,有草吃,饿不死,也花不着什么钱。
只是,我还不知死活,居然还抽烟。大学时,花着父母的钱,心安理得地抽云南三塔,售价三元一包。自己工作后,抽雅士,一元一包。
进入十二月份,天寒地冻,池塘已经结了厚厚的冰,约摸四五十公分。
大学里教水生生物学的老师,告诉我们,北方池塘越冬要凿冰眼,增氧,防止鱼儿缺氧憋死。这种知识渔民也知道。
入冬以来,我便被安排,大早上起来,手握与我身高相差不多的铁钎,在厚厚的冰盖之上,哼哧哼哧地,一个人在寒风中,使劲地凿呀凿,凿呀凿。冰层咋就那么厚呢?凿他妈的半天,也不见凿开多大一块。大铁棍子握在手里,就跟握着冰一样,彻骨的冷!一下子使出吃奶的劲扎下去,震得胳膊生疼,钢铁一般的冰盖,似乎纹丝不动!好像一个重兵把守的山头,任凭我怎么冲刺,都难往前推进半步!
操他妈!这哪是人干的活!我的心里,那个恨!
有一次,天气倒是晴好,两个小工和我,还有另外的一个新来的什么高哥,来这边当个小头目,带着我们凿冰窟窿。大概是上午十点多钟吧,凿呀凿,一不小心,铁钎掉进了冰窟窿。哪里是不小心,我想,我心里分明是有几分故意。高哥似乎看出了我的一点心思,逗我玩:“小张”,
“嗯?”我嗯了一声。
“你要是跳下去”,他顿了一下,看着我,说:“把铁钎捞起来,我放你半天假。”
我当真了,“好!”一口答应。在凛烈的寒风中,二话不说,我脱个精光,纵身跳下。“好---好----好---”,“好冷”两个字,在入水的那一刹那,我想把这两个字完整地说出来,却冻得口腔肌肉失去了意识的控制,始终嘴里只是哆哆嗦嗦嚷着“好--好-好—-”,那个“冷”字就是不听使唤,叫不出来。
铁钎到底我是没有捞出来,高哥见状,也就算了,他另想办法,叫我上来。一旁站着的两个小工,一人搭我一只手,把冻得瑟瑟发抖的我,拽了出来。赶紧裏上衣服,高哥叫我先回屋暖和暖和。按照之前说好了的,放我半天假。
还有一次,依旧是那个漫长的寒冷的十二月的某一天。
我穿着自己从市区买来的黑心棉棉裤,在冰上凿冰眼。那天好像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就我自己,拿着铁钎,孤伶伶地站在池塘冰盖上,又是凿冰眼。
黑心棉裤,由于有一次晚上放在炕头,炕烧得太猛,不曾想,绿色面子烫坏了,我索性将它拽下来扔掉,后面露出了一团团糟了的黑心棉絮,只剩裤腿前面的半截绿色布片子,搭拉下来,若我再拄着竹棍,那形象,便是《射雕英雄传》北丐洪七公了。
我正撅着屁股猫着腰,背朝着场里连通外面的那条土路,在凿呀凿。绿色黑心棉裤前面挂着那半截子布面片,在朔风中,呼扇呼扇着,迎风起舞。
忽然听见背后远处传来冲我叫喊的声音,我拿不准是叫谁,便扭头过去看一眼。远远望去,只见一个中等个、敦实的男人和穿一身雪一样白的毛绒大衣的高个女子,并排向场里走来。
这是谁呀?来找谁呀?反正不是来找我的。我心想,指定是与我无关的人。我便扭过头来继续凿。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远离故土,举目无亲,又无相好的友人,谁会来找我?!
我便回头不理他们,继续凿我的冰窟窿。心里还在想,又是闲着没事的人过来这边闲逛扯淡来了吧。
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已经走进场区了。这才我才确定分明叫喊的是我。我拖着铁钎,上了岸,朝他们迎了过去。
一进场区的靠近堤边的那头,建有一个低矮的土房,土房里面有张土炕。土房的另一边,是沿着河堤种着的一排树林。树已经快成材了,都比碗口粗。树林里往开望过去,是一座座凸在地面,形似馒头状的坟堆子。
到土房门前,他们也正好走到跟前。定睛仔细一看,这才认出来,男的是公司办公室胡主任,一身雪白,看着像贵妇的,不是别人,而是李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