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中国人没有信仰”这个话题又出现了,难道是类似一种复古风格回潮的时尚意志在左右?世事变化,同一议题在不同时期的意指大多是有不同的意涵,只是,这一波关于“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很难见出有什么新意义——所谓刻下问题的种种,肇因其大者,似乎总不离“没有信仰”这一论断。
在我回想自己所经历的“信仰”讨论时,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大约“千禧年”热闹初起的那时候,季羡林老曾有“二十一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一说,彼一时可谓煌煌大哉、振聋发聩,于是,我就去问亲爱的导师,导师嘿然。——这一场景和此刻的感想有什么关系,却在无言中。
求学期间,曾有一度,至少在文史学界,信仰、以及历史实乃中国人的信仰诸问题很是风头雄健,作为一个惟恐人后的小学生,就抖擞了精神做出努力,左手“信仰”、右手“宗教”,张开双臂、一路小跑进了图书馆,最终的战果,只是“存而不论”四个字,隐约记得那段日子的终结,是由涂尔干、普理查德和海德格尔来完成的。真是青春啊,年少轻狂啊,放肆啊,意气风发啊,赤条条来去不思量、光腚后面洒满了星光,却不带走哪怕一枚的西瓜和芝麻……和导师汇报时,径直报上“存而不论”,亲爱的导师嘿然以应,然后热烈地讨论张光直先生说萨满不论中西,都要嗑药才能通神,又讨论巫傩的自由、狂野与悲怆云云,既然是“存而不论”,也不妨有一个总的结论,这个结论是讨论至无声时的欣羡表情:真是神往啊……至于怎样由圣经黄庭跳脱进了万物有灵,却从未有过自我梳理。
目前,“中国人没有信仰”这个议题又出现了,说刻下问题的种种,都和“中国人没有信仰”有关系。很奇怪。
我不知道众人所说,是严肃的,还是说说而已。毕竟,说说而已好像是个常态,更何况,现在有微博啦、微信啦什么的,说说而已简直是不能自已;可是,如果是严肃的,那么,以下的问题是否已然达成了一种可作为讨论前提的共识:信仰是什么意思?何种意义上的信仰?此际所言信仰,是否含有宗教意义?很可怀疑。
在我印象中,信仰,尤其是群体性且有宗教性质的信仰,怕是很难排解各个时代的实时乱象,有着共同信仰的一帮同仁能不添乱已属难能,至于某个信众团体能逞一时的道德之雄,似乎也只是那个某信众团体到自我即终止的光辉而已,类似蜡炬成灰泪始干,干就干了,您且只管燃烧了自己罢!而且,其光辉得以彪炳,端赖其时社会的相对封闭与刻板,或言,不自由——这也只是个或然的事情,属于概率事件,社会的不开放与教条肆虐,未必会有那光辉的信众团体诞生。
假设,“biu”的一下,一个新的信仰落成了,而且有模有样,甚至有着一系列的正典、仪轨与许诺,那么——这个假设不能设想,因为令我害怕。
换一种设想,有一个可信仰且普遍信仰着的信仰,也不用那么像宗教,那么,这个信仰是否可以有边界?比如,是要影响政治还是涉入政治?所谓信仰,怎能有边界?而所谓信仰,果真能够没有边界?
如今说信仰者,大多是有一个参照系,就是“西方”——实际这个参照系的潜义是“当代西方”,尤其是老牌帝国嬗变至如今的欧西诸国,无论时空,这个潜义图谱是不能扩大的,否则,一定会让如今说信仰者迷狂,要不然只能在惊出一身冷汗之际叹道:还是我无信仰的老大帝国了得啊!
话说,无论是宗教意义的信仰,抑或扩大的、非宗教意义的信仰,我老大帝国向不匮乏——这一点,涉及到如何理解传统中国的问题,是二十四史的中国,还是非官方书写性质的中国,是一个士人以及知识分子的中国,还是一个除了以操持书面语言、简化历史为职是的阶层之外,更有更多阶层与群体共同生动构成的系统中国。这里有两点例外或不可解:其一,我红朝建政后的三四十年,似乎是个信仰消弭的时期——这是例外,可是,真的消弭了么?又其一,或问,得了吧,我中国人信仰向来不真诚,这个不真诚的劲儿不是实用主义的,而是极端实用的,这一点,是带有影射性质、关于信仰的诡辩论——这是不可解,却说,在形象光辉的传教士来华之前,是否能有此一问?
真不知道如今说信仰者所援引的资源到底是来自哪一座宝山。欧西诸国的信仰以及宗教历史,似乎并不那么灿烂,那些历史中的个体信仰者,除了圣人,也许良善者多有,却未见得足资借鉴,而作为信仰者的群体,其可称举的善端,如今NGO的成就即消解了所谓信仰的力量,倒是群体信仰者的恶,成为诸多史著的下笔处,至于圣人,我老大帝国的历史里又不缺。
我想,如今说信仰者,其或明白或不自知的出发点,恐怕大多是因由公共生活的无序与失矩,参诸欧西诸国,于是找到一个大补的奇材:信仰。唉呀,虫草或许可以强身健体,但是洒扫祭拜之后吃了来治病,可能吗?
当然,也许不可否认的是,欧西诸国千回百转、屡历波折的信仰及宗教的历史,是当今人家华丽丽的公共生活的历史原因,那么,我们是否能够直接拿来人家的成果而略过造成成果的历史于不顾?要知道,那历史的波澜足够壮阔,人类的精神及其野心竟会对社会与生活造成不可逆料的深刻影响,若非书于册页,真是不可想象。但是,即使这种推论,也未必经得起推敲——所谓信仰,如今欧西诸国的活人们是否一如曾经某个历史时期那样信仰着?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将比较纯正的信仰基本限制在私生活的界域之内?而信仰之于公共生活的意义,是否真的大过由法律与社会伦理规则所塑造的对于公共生活的理解与认同?
我有一问:日本、韩国、印度、台湾、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等亚洲区域的社会生活现实,与信仰的关系是如何的?比较不严肃的一问:朝鲜算不算信仰之国?当然,尼泊尔、泰国是信仰之国,其信仰之于社会的意义,是否也在如今说信仰者的考虑范围之内?
信仰救中国?我是不信的。信仰之议,在我推测,是关于“现代性”焦虑的一种呈现,即如何实现一个可为人接受、甚至可为人喜欢的现代社会,相较于契约、律法、公私群我等议题,信仰真的有必要、且很重要吗?我是不信的。求诸信仰,恕我不敬,我认为是怯懦与不负责的又一表现,寄希望于旁人、组织乃至超验的精神对象,何曾鲜见?
【必要的说明:一、上述或有故意笼统与含混之处,尤其某些信仰与宗教事项不能细说,是考虑到亲友之中有相关信仰者,于是,二、我对信仰者自有足够的尊重,但是并不会减少我对虔信者的惊诧、惶惑乃至恐惧以分毫;三、与信仰或信仰思维有关的“偶像”问题,实在有意思,偶像之树立与打倒,在我们的老大帝国太过容易,又太过不易,而大众文化中的“偶像”问题,还有另外的有意思,包容、宽宥与苛责等等活剧,固然匪夷所思,却也习以为常;最后,中国以历史为信仰,聊备一说,若果有文史中人当真且信服,则是课业不精的虚妄,以历史为信仰,不如说是给因缘果报换了套高级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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