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从天空走到街道,最后被挡在窗外,下雨的声音飘进窗户,敲打着王路接近停滞的心。
仿佛玻璃碎了,王路猛然惊醒,声音一下子涌进他的耳朵,来到他的听觉当中,他心头的羽毛动了动——听到了下雨的声音。
他看了一下外面,夜色和细雨交织在一起,灯光与灯光之间是大片大片的黑暗。
他打开灯,灯光惨黄地发着昏。正如那些一无所有的日子,他发着烧,撑着伞,从空寂的大街上回家,雨和路灯一齐打在伞上,伞下面的昏黄一直朝这间屋子流过来。他飘在街上,满脑子树叶旋转,四周令人眩晕的空气冷冷地挤在一起。
尽管有许多人朝他走来,许多人离他而去。尽管有数不清的男人女人、商店、老板、招牌、公共汽车,无数条岔路构成谜一样的棋局,但他始终走在一条无人踏足的小径,小径在森林里,森林下着黑色的雨滴。
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能走进他的内心,走过的人都不过是他眼中的倒影,走过就走过了。
命运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是,他不喜欢除了自己以外的男人,但却爱上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干净整洁,这几乎是一个好男人的象征。
那个男人的脸不算英俊。她的眼睛不算小,也不算大,但炯炯有神。在他那张麦色偏白的脸上散发着内敛的光芒。他的动作说不上多么飘逸潇洒。但是举手投足之间给王璐一种巨石古钟的感觉——沉稳、大度。仿佛是周围的空气一样,自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和谐。
是的,他是他的空气。如果没有他王璐的生活将一直正常下去,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要说的。
先回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个下午吧。
说度过是在王路方面,而对他——也就是李易来说,又不一样。他把那个下午视做什么?也许要到很多年后,我们才能知道。
(一)
如何讲起呢?从哪个片段开始?从哪一条小径进入?有哪一句话开始的对白?是哪些人做了背景?是在哪个季节?
无论如何王路都记不清,有时像十年前那样遥远,有时又像昨天近在咫尺。
他走在街道上,他朝他走来,一种喜悦在王路的心里滋生,向四下扩散,于是作为背景的高楼消失了,作为陪衬的人群消失了,作为地点的街道消失了,只有一个人朝他走来,这就是李易,但未免太近了,未免太快了,他看见李易,到李易走到面前,到打招呼,到错过身,到消失,瞬间就完成,甚至来不及惊愕。
于是那天下午重新回到了王路附近,他才发现自己穿着那件薄薄米色的大衣,大衣里面是一件灰白色棉质打底衫,下面是一条咖啡色休闲裤。那么季节想必是初春后不久或深秋前不久。王路一个人走在大街上——那就是说,这天可能是周末或是哪个假日。初春后没有假期。而周末呢,那个时候正在开花——开各种各样的花,不过也许并不在那个下午。花香从遥远的下午飘回这个夜晚。真是一个温暖的日子,一股青草香浮上眼睛,绿,向四边延展,像天幕一样遮盖四方,空中有些五颜六色的星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形状越来越多,这就是那些花朵,自春天向这个夜晚吐出香气。
事实上,王路无法证明那是初春后的周末或者不是。但是怀疑之心一起,它越来越觉得李毅是带着那个春天的下午走进他的生命的。但是反过来,假如这是真的,他就用不着反复怀疑,一定有证据证明。
他无法证明是也无法证明不是。春天,像是一件遗忘的物品,孤零零的等人认领。
那么大概就是深秋前王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是一个周末,中秋节后不久,他记得他吃了一星期的月饼。那是谁送的呢?正好一盒,一盒十个,他和朋友一人吃了两个,剩下的做了六天的早餐。每天他吃着香喷喷的蛋黄月饼去上班的,但是也有可能不是。他的习惯,是不在路边吃东西,至少不会边走边吃,过去已经交叉错位的混合在一起了。想要从中寻找细节,必定要失去细节。
在那个下午他在街道上朝一个方向走去,如果是春天,他就是在傍晚朝向北面走,如果是秋天,他就是在早晨朝南走,在同一个地点里李易朝他走来三次。
这个男人带着某种命定的因素让王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崇拜之情。
第一次,李易走过去,王路心里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说不清什么原因,那个下午他走出家门时心情格外的好。如果远近无人,他也许就要忍不住放声歌唱。他小心地不露声色地压抑着自己的喜悦,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在街上走动,就像舞台上面无表情的年轻演员,敛住自己的紧张。
王路第一次见到李易似乎是在一个聚会上,李易主人般的热情让一贯落落寡合的王路不知不觉也融入到聚会的欢乐当中。要是李易只拥有那种假模假式的热情或者只有热情,王路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可是李易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将王路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王路的记忆中一片模糊,其实两人到底说了什么,事后谁也没有想起。自从聚会以后,他们几乎没见过面,在匆忙的谈话和应酬之中他们没有想起问对方的联系方式。
这成了这次聚会的小小遗憾。不过没关系,命运要发生的事绝不会因为这个而改变。王路一个人住在这个城市,朋友很少,因此对那天那个年轻人印象深刻,无论过了一年还是两年,他总能一眼认出李易。
这个下午他们三次相遇。第一次,当李易完全从他身边走过了,他心里才闪过一丝震动:眼前的场景瞬间明亮了一下,又迅速被排挤出大脑,只有一片明亮的空白。这是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王路感觉自己被这个城市抛出去了,像三年前他逃离故乡那样,一个人被一堆陌生人衬托得无比孤独。那时,他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站,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个遥远的地方。在三四个城市的车站之间反复选择,路线一变再变,最终,经过五六次的颠簸,他来到这个城市。脚一落地,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就从四面八方吹来。转身吗?车站就在那里。但是离去又能怎样,无非是把孤独从一地搬到另一地,无非是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继续陌生。好吧,就它了,命运的骰子落地,最后决定就在这里,不再往前。
然后他留在这里,在这里生活了三年,隔绝了与家乡的联系。一开始那种浓烈的恨变成了暧昧不清的抗拒,抗拒回忆,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但他不必为此痛苦,那被他隐藏的过去反而给他添上几分神秘感,他拒绝过去,其实是在拒绝痛苦。
(二)
窗外的雨仍旧下个不停,不知道是大了还是小了。王路给自己倒了杯水,看着外面又黑又薄的夜色,灯光在雨水中变得柔软,把光线敛成半开半合的雨伞。
今天这个日子排斥时间,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是几月,哪一年,哪个季节,星期几,几号,也不能告诉你现在几点,你只能知道,这就是那天晚上。
王路端起杯子喝水,那个下午之后,他和李易的关系迅速由陌生人转变为朋友。
他被李易邀请到家里,李易的妻子为他倒水,他端起杯子喝水,动作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他坐在他们的沙发上,感觉他正在变得陌生。
李易对他说:“周末来我家吧,一个人在外地多孤单呐”。他想反正我周末在家也没事,那就去吧,于是周末他就来了,他给李易打电话,李易把车开到路口,他坐上去,路两边的景色向后倒去。他想,一切都在离我而去。
就在车里,王路对李易的过去展开了种种猜测,思维停顿一下,又把种种猜测推翻。
然后车停了,两个人下车,李易把王路带到门口。王路猜对了,门后是怎样一个世界?
门开了,王路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这个漂亮的女人是李易的妻子。呵,有点失望:客厅里的陈设普通,虽然倒和别处不一样,但王路走到沙发前就适应了这种不同。接着李易的妻子为他倒水,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小口,想,这真是一个平庸而幸福的男人,李易这时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那么,我呢?”王路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和他格格不入。这个时候,陌生感从每一个角落,每一平方米地板,每件家具,每只物品,每一寸空气向他逼来。他感觉自己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两个陌生人说着陌生的话,像站在三公里之外。
但是,这个周末毕竟过得很愉快,王路几乎又融入到一个集体中。从前他以为躲在集体中的人是混蛋,不是胆小鬼就是阴谋家,但是他居然发现躲在集体中是很快乐很放松的事,那么,在他曾经有过,现在还有,未来可能也有,也可能会改变的这个想法,他是什么样的混蛋,胆小鬼还是阴谋家?他无法做出判断,内心有一片举棋不定的挣扎。他索性不去想这些,这个周末,这个平庸快乐的家庭,,这个漂亮的妻子,以及这个男人。
在这之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一步步亲密起来,到后来简直无话不谈。王路渐渐知道了李易几乎所有的事。
李易的家乡在C城,老家在乡下。也不是乡下,那是一个半旧半新的小镇,颇有几分古镇的味道。小镇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于是河流经常有几只渔船或几只渡船向上向下游,或者到对岸或由对岸归来,渔歌呢?王路问。李易想了想,说“大概是有的吧,但是我记不太清楚”
也许有的,王路想,但或许十分粗糙,民歌十分随意,调子也随口而出,当然不可能是那些传说里男男女女对歌,那些歌经过几代几十代人反复浸润,如河流中不断打磨的卵石,质朴而圆润。李易的的小镇上所谓民歌也不过是几句简单的吆喝在河面上滚来滚去。最多就是把声音拖长,声调多拐几个弯,小镇上也许有一些古老的手艺人,固执地守着连三百年前传下来的规矩,躲在小院深处,寂寞地摆弄着物件,做着手工活。门后面的老匠人也许年轻时风生水起,忽然有一天他厌倦了生活,或者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毅然抛下过去,四处游荡。无意中,他乘船来到这个小镇,眼睛瞄到一个古旧的院子,蓦然心动了,于是他告别了漂泊的日子,三天或三年,决定在这个小镇扎根。古旧的院子里是另一个孤独的手艺人,在庭院深处摆弄他的工具,几十年波澜不惊的做着手工活。老匠人的生平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年轻人推开门——吱——这一声又长又慢,带着颤声的木门便让开了路,年轻人随即走进去。直到年轻人走到前面吃惊的望着他好一会儿老人才抬起头,把一堆工具指给他。年轻人坐到凳子上,一件一件拿起来看。那些工具上的温度几近于无,重量也在拿起时消失,工具上平滑的厚木花纹像流水一样,流过了很多个年头—老匠人死了,葬在山上,年轻人老了,也继承了老人的手艺和住宅。那双手仍然不知疲倦干了几十年,手工活又活过了一代人。
真实不在于这两人是谁,而是那双手,那件手工活,真实不在于存在一个小镇,小镇上有一座古宅。真实在于,一个人在古宅中枯坐,而他手上的动作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犹如油灯中的火焰,虽然只有一点,但没有光也就无所谓灯。
(三)
王路把手向前伸进空气里,恍惚中,李易看见一星火焰凭空闪进他的手心,然后光线暗下几分。天空朝下低暗着,四周的景色迅速起了变化。天空暗到尽头,空气有了厚度,厚度开始增加。李易的视野迅速被合围到几丈之内。犹如大潮洗去了之前的一切,把小镇推到他们四周。那条古老的街道狭长而幽深,此刻正对他敞开着。街道尽头 一道半掩的门令他双手颤动不已。他的手在渴望,渴望去推一推,他的眼睛也在渴望,渴望他推开那道门,但他的脚没有动。他抬一抬头,天空清丽而明亮,他的目光在博大的空间里舒展开。等他放下抬起的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门后的院子里了。他回头一看,门还是那样半掩着,没有动过吧。就像一种必然:既然他没有走向门后的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就主动走向他。汗涔涔的额头下那双眼睛轻合着,李易的心跳忽然快了几下——一闪而过的心悸使他脸上一阵惨白。
王路的声音传进来,似乎他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朝他喊话。那声音经过经过重重障碍变得飘渺而虚弱,但是这声音仍然十分真实地走进了这间小院,并一头撞进李易的听觉当中。
他重新睁开眼睛,已经回到家里。他的客厅里摆放着他的家具。他的妻子将要从门外开门,他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弹簧锁开始转动。他看见空气中的一粒灰尘缓慢地飘上屋顶,一寸光从阳台推进到客厅的地板上。屋子里的陈设变得十分安详,一切都在旧下去。他在这半明半暗的环境中倦意十足,墙上挂钟的指针交替着纺织时间,这一刻,他觉得时间过得奇慢无比,下一瞬又觉得世间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已被世人挥霍殆尽。他虚弱地抬起手臂,手臂却不由自主地向茶杯落去。茶杯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李易躬下身去取茶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么慢,他甚至能感觉到手指前端慢慢挤入空气,而空气轻微地颤动着向其他方向逃逸,他的手指如伸进水中,他感觉到空气一圈圈波动如水面的波纹向四方绽开。当手指触到茶杯的那一刻他停下来了,温热的茶杯在他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流向他的四肢,他全身骨骼如春天向阳的树枝渐次舒展。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位老妇人。
李易抬起头,呆在了原地。
这妇人的样貌分明是他的妻子,不过已经老了。
她的头发已经放白,胸部也耷拉下去,,后背微微前倾,已经开始驼背。
她被李易看得心惊,开口说“老头子……”
后面的话李易没听进去。单单“老头子”三个字就使他震惊,他恍然明白了——自己已来到暮年。就在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回忆如雪崩涌来,记忆的碎片如星辰闪耀,如江河奔流,他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一生,而最终,一幅完整的图画向他展示了他一生大大小小的事情。而他的妻子两小时前出门的场景立即在他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他不由回过神对他的太太说:“欢迎”。他的脸上开始堆上微笑。
而这时记忆中的某个碎片闪过,像一粒沙,一片浪花。在回忆的星空里,他攥住一颗发亮的星星——他记起来了。
时间回到若干年前,李易猛然从一个白日梦中惊醒,梦中的情景正是此时经历的这个。
在一片白色的眩晕中,他问王路:“我看到的未来,那是现实吗?”
王路的眼睛从李易故乡的江面飞回来,回答说:“难道不是吗?”
李易脑袋里像一道闪电——四周的墙壁模糊不清,渐渐接近虚无。像溺水一般,他的四肢陷入无力,而突然又强烈地抽动了一下……
(四)
“那好”李易仿佛在心中称量着什么。
“你带我走吧”,他下定决心,“这样的生活我经历了一遍,现在我想要另一种人生”
“去哪?”王路问。
“随便”
“先去你的家乡吧,我想看看那儿的日落”
“后天走,我去买票。”李易说。
说完李易就像雾一样散去了,王路挥手擦了擦窗户玻璃上的一层水汽,思绪很快回到现实。
外面的雨呈现一种分明的寂寞,雨声和雨点已经歇住,而雨意犹在,天还没有完全晴朗,空气潮湿,墙外似乎有青苔生长,很快,一些巨大的蘑菇从地下腾空而起,但是并没有挤开任何建筑,蘑菇沿着四壁生长,很快高出云层,这时他才明白——他已经住进蘑菇内部。青苔也覆盖了整条街道,空气中的雨水味中掺杂着森林中枯树腐烂的味道,如木屑飘扬在小屋中,一团朦胧的月亮浮在空气里。这正是南方,李易的家乡。王路明白自己正在到达这个地方。
但是他却无法再靠近一步。他被埋在森林中的木屑之下。
他就这样在木屑的气味中沉入梦境。
第二天早晨,他懵懵懂懂地起了床,收拾东西,找房东退房,一切结束已经中午,他匆忙吃过午饭便前往火车站。
李易早在火车站等着,一见面。
他们一齐上了火车,火车不久就开动了,森林的气味在整节车厢弥漫——那是列车的终点——李易的家乡的气味——它已经抢先一步到达两人。
李易下意识地把玩着一只打火机。
而王路恍恍惚惚,思绪不由回到昨天晚上:他站在窗子前的一次沉思的片段中,他觉得自己坐在火车上,而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光此刻正从他身边飞过。
而在雨夜里,王路预见了未来他正在窗边追忆此刻的情形。他突然明白,这个下着雨的夜里,他这经历着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不同的时间之流,只流向这个唯一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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