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的意义

我们喜欢率性而为的人，我们历史上有很多此类的风流轶事。人要真诚，人要做自己几乎成为政治正确的选项。所以当看到有人试图挑战这个观点，我着实兴奋。这让我想起《完美陌生人》。《完美陌生人》讲述的是七个好友因为玩一个手机游戏，从而揭开了这七个人之间的秘密，从婚外情、虚拟性游戏、出柜、暧昧等等等等。电影独到之处在于其构建了另一个结尾：医生以人的关系都是脆弱的为由，拒绝了这个游戏，于是所有的事情均未发生。要真相，还是要维持温情脉脉的幸福，我一直有点犹豫。我倾向于选择真相，尽管残酷，但这才是真的。然而我对这个选择心存疑虑的原因也是因为：这就是真相。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充满了温馨、误解、谎言、背叛。所以揭开面纱的意义何在？

最开始看到挑战这个观点的是《公共人的衰落》，他通过对公共人的历史进行梳理，阐述了一个关于亲密性社会由来及其导致的问题。有意思的是看完之后，无意中发现了邓晓旭的《人之镜》、《灵之舞》，这两本书在另一个角度探讨了真诚。（邓晓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他的见解有点偏颇，不过就仅仅对他表达的点进行思考的话，也会受益匪浅。）借助他们的观点，我重新梳理了亲密关系：

首先，夫妻作为一个共同体，双方是有一个共同的想象在。而正是这个想象的存在，会导致双方无休止的对对方是否满足资格进行审查。朝夕相处构成了时时刻刻的审视。所以即使如同夫妻一样的亲密无间，却并非可以无话不谈。任何关系本身会成为我们的束缚。越是亲密，束缚越深。这里的束缚是指阻止违背想象的事情。

其次，我们对真诚的美好想象，是基于一个幻想，对赤子之心的美好想象。然而真实的人性是：小孩从小就会撒谎，自私自利，同时他们也有最为真挚的爱和关心。这正是我们对率性而为最大的误解。一个人肆意对周围人的恶意的攻击，欺骗，本身也是率性而为，但我们更喜欢归为真小人，但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因此，一个人如果真的真诚的话，他必须承认一点，他并不是真诚的人。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并不真诚，他才能选择真诚。也正是如此，他的真诚具有表演性。也只有他的真诚具有表演性，才算真正的真诚。这并不是说表演的真诚都是真正的真诚。而是只有当这个人把真诚当成表演，才能像演员一样，既自发地表演，又能意识到自己不等同于角色，进而时时刻刻审视自己的表演，意识到自己在某个瞬间，某个点上不自觉的说了谎。当我们面对一个真诚的人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忘记好人也会做坏事，因为我们未曾意识到真诚的表演性。

第三，只有当我们意识到真诚是一种表演的时候，我们才可能逐渐的真诚起来。因为只有这种情况下，我们才会去内省辨识我们的自欺欺人。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也不是一件有尽头的事情。而正是人学会了表演，人才可能拥有选择的，拥有对自身人生的自主感，拥有了对人生的创造可能，才是更多人生可能的开始。正如相同基因的不同表达造就了没有一个完全相同的我们一样。试想人若只是随时呈现自身冒出来的情绪和念头，如何能拥有选择，与傀儡又有何区别呢？可能很多人对对真诚生活的想象类似于《月亮与六便士》，然而现实或许更像荣格曾经提过的例子：一个原始部落的父亲钓鱼一直没钓到，很生气，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家里的男孩看到了父亲很高兴，就想跟父亲玩。但父亲在盛怒之下，儿子一直吵吵嚷嚷，让他更加烦躁，一气之下，顺手就摔死了儿子。等怒气过去之后，看到儿子死了，又忍不住嚎啕大哭。没有什么人生的升华，艺术的表达，不过是一堆无用的情绪。

第四，人既然可以选择真诚，那么背叛、欺骗是不是不可原谅？这让我想起《一日浮生》里，有一个来访者讲述了他跟他最好的朋友的故事。他一次去见他的朋友，他们一起愉快的度过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回去了，不久他的朋友就因为抑郁症自杀了。他对此感到非常痛苦，因为他无法想象明明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那么开心，但他朋友内心却在受着抑郁的折磨。他不知道那一个才是真实，他认为他们快乐交融，他朋友内心却只在想着怎么自杀，快乐只是自己的独角戏。他认为并不存在“我们”，自始至终，“我”是孤独一人。当现实击碎我们的想象的时候，我们比我们的父辈更加难以接受。因为在他们的年代，多少都有角色扮演的意味存在。而唯真诚是论的我们，其破坏的是我们的信念基石。唯真诚是论将我们引向一个深渊，我们在付出我们的真诚的同时，希望获得同等的真诚。我们判断真诚的标准是袒露自我的程度。这种交换的真诚，很容易让我们感到厌倦。因为我们无话可说了，无法做出对等的坦陈。无论曾经对方是多么真实，在这一刻，关系破裂，真实的他烟消云散。

我们该原谅背叛、欺骗吗？我无从决断。背叛与欺骗的背后有无数的理由。而当我们创造出一个无法容忍任何背叛和欺骗的环境时，那么背叛和欺骗总是会发生。我觉得或许我们对真诚的渴望是因为无能产生的恐惧。我们无法识别出这个出现生命中的人，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伤害抑或幸福？而真诚让我们能获得安全感，减轻恐惧。然而当我们不再逃避焦虑和恐惧，放弃用一个人是否真诚来判断他们的行为的好坏，不因人废事，不因事废人，我们或许更能看清真相，减少真相暴露出来的那一刻对我们的伤害。

然而以上不过是说说罢了，因为意气用事比起理性给人感觉更真诚。在这个时代，你总能遇到大量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真诚地一次次上演叶公好龙。因此，谨以此文提醒自己：警惕那些理所当然的东西，它们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