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主忘记了他在海边的房子。
房子也忘记了它在大陆的主人。
保安小李不知道小区里有这么间房子,听人说起过几次。多少年了,那间房子的门一直关着,主人没来过一次。是哪栋楼,小李知道,哪一层哪一间就不知道了。有人说,房子主人是不是死了?有人说,也不对呀,死了一个还有家人,总不会一家子都死绝了吧?!
到底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闲来无事,几个人凑到了一起,说些闲话,才会偶尔提起。没有人真正关心那间空房子。
能忘记自己的房产,不知主人的心得有多大。心再大,也是少有的事,更是不容易的事。
房主来了!
终于出现了!
小李听房主说了半天,才明白怎么回事,才猛地想起那间空了多少年的房子,才想起闲人闲话时说过的那些话,包括房主是不是死了的话。
你来了?!小李不知道自己是问,还是感叹。你怎么才来?多少年没来了?
二十多年了吧?!九几年买的房子,买下添了家具就走了,再也没来过一次。
怎么一回系(事)情?
别提了,给家里老人买的,说好的过来住,今年拖到明年,明年拖到后年,一直拖到两个老人都不在了,都没来过一次,就这么一直拖到现在。
房主掏出一串钥匙,伸向小李,晃晃,说,房门打不开了,看你能不能帮忙打开!
鹅系(二十)多年了,要能打开才怪呢!我去看看,要是我也打不开,就要请开锁公系(司)的人!
门锁的颜色全变了。钥匙捅不进去。小李拨通了开锁公司的电话。
文昌市所有小区里都立着开锁公司的广告牌,差不多都竖在大门口,一进去就能看见。那么醒目,能听见开锁人的喘气声,就吃这碗饭,要是人人都能保管好房门钥匙,开锁人就失业了。但开锁人为人开了房门接过开锁钱都会说一句:以后要小心了,花钱!
开锁人开锁的方法挺简单,其中一个办法,用根会拐弯的铁丝,穿过猫眼,把门把手往下一拉,咯嗒一声。
小李叫的开锁人很快就来了。
房主倒霉,是开锁人的机会。
猫眼"瞎"了,早就被堵死了。开锁人给锁子上油,上了一次又一次。上完了油,开锁人掏烟,点烟,走到那边蹲下过起了烟瘾。说是消磨时间才准确。
房主不乐意了。嗨!嗨!我这着急呢,你怎么还抽起烟了?!
开锁人说,阿叔!要等一等才行的,要等油渗到里面去!二十多年没开的锁,上那么多油也不一定能打开!
噢----!懂了懂了!
小李笑了,鹅希(二十)年系(时)间都等过来了,现在着急了,等不及了!
嗨----!急着回去呢!
这么着急?!家里有很多系(事)情?
是呀!生意上,家里,一大堆事!
这么多年,你要是把房子租出去,比现在这样好!
是!是!没顾上,拖来拖去,就成了这样!
小李和房主说着话,到过道的窗户前伸头往下看。他对我说,他怕被其它业主告他脱岗,他因为回家吃饭被人告过了。他说他没见过房主这样的人和事,又想看,又挂着值班的事。他对房主说了声我很快就上来就下去了。
小李再上来时,开锁人已变成砸锁人了。硬是把锁砸掉了。
小李对我说,费好大劲才把锁砸掉,叮叮当当的,砸了好半天。
三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房主推开了门,三个人都往后退。小李对我说,尽管他做好思想准备,还是被房子里的气味熏到了。三个人都退到几米之外。
房主觉得差不多的时候,稳住呼吸进去了。小李紧紧跟上。开锁人站门口伸出头看。房主和小李急急往窗户跟前走,开窗,再开。退出房间。
边退边看的那么几眼,衰败的景像刻在了小李的心上。
床和桌椅什么的,不是歪着,就是倒地。凡是木制的,全都没有腿了。杇了。墙上鼓起一个个包,像是长出来的什么。
小李那天说到这里,低下头去,用手摸摸自己坐着的塑料椅子,说,腿都没有了。说完,看着椅子腿好几秒没抬头。又"入戏"了,入得还挺深。小李抬头又说,房子里没有可以用的东西了。
三个人站在过道里。开锁人轻轻叫一声阿叔,换锁不换?房王嗯一声,嗯得挺重,一看就是才反应过来,还有这么件事。开锁人带着好几种锁子,从几十块钱到上百块钱的都有。房主挑了个中间价格的。
开锁人很快就装完了新锁。
房子很快就又有了锁子。
锁了二十多年的房子很快又会被锁上。
房主让小李叫人把房子里被捂死的东西清理出去,他出工钱。小李打了几个电话。来了几个人。谈钱数。四百块钱。小李那天对我说,他一听那个钱数就偷偷地笑,文昌人太老实,太好说话了!他后来对房主说,你出一千块钱我也不干,那么一大堆东西。那几个人用那种带拖斗的车运了好几车,就那种不大也不小的拖斗车。
等小李再值班的时侯,房主又来叫小李帮忙装吊灯,说电工一个人按不上去。小李进了房子一看,都换了新家具。按装完了吊灯,房主掏钱给小李,小李不要。你跟钱有仇吗?我跟钱没仇,给你帮忙是门卫应该做的。小李坚决不要。
房子收拾好了,你打算怎么办?小李问。
没想呢,还没想好。
你要是经常过来,可以出租,现在租金不低。
看看吧!看看吧!
别又是十年二十年的不来,那些新买的家又该扔了。
不会了吧?想起来也真是!本来是给老人买的,老人一天没住!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和老伴也老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干了,也该过来养养了!全国人民不都跑过来养老嘛!这里的空气的确是好!钱是挣不完的,事也是做不完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看吧!以后每年冬天什么也不干了,就和老伴到这里来!
今年冬天就过来?
也不一定,看看吧!看看吧!
小李两三年没看到房主了。
小李对我说,他很喜欢说看看吧,看看吧,我听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这锅(个)人,可以肯定,又会是几年,搞不好又是十几年过不来,房子还是扔在那里,空在那里!你别笑!金(真)是介(这)锅(个)样子的,人的性格很难改变的!你看!又是两三年,我再没见到这锅(个)人!人的性格很难改变的!这锅(个)人要是来了,我肯定能看到,我就在介(这)里上班嘛!
听着小李的话,有一堆话在肚子里翻腾。
我想对小李说,金是这样的,几万年几十万年不变,一锅人都是很难改变的,都在忙,也都在拖,各有各的忙乱,各有各的拖延症。你我他的身上,不都有房主的影子吗?!我们每个人都想改变,可到头来改变不了什么,该有的都会有,不该有的怎么都不会有,挣死了也不会有。每个人心里都有把锁,不是这样的锁,就是那样的锁。有的人心里还不止一把锁。每个人都带着心锁使劲地开锁,砸锁,打不开,砸不烂。人的一生是砸锁的一生。
等房主心老了,也许就会住进那间空房子。可是,心不容易老。只要还喘气,心就不老。等他走不动后躺在床上喘气,另一把锁又按装上去了,死的心锁。
我没说出来。
说不出也说不清那么一种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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