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一抹苍痕
蜿蜿蜒蜒的江河,连绵叠嶂的青山,临江贯路的小镇,像一幅幅的画,在车窗边不停地闪退……
天高云淡,青山绿水。家乡以美丽诠释着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的意境。
九号下午五点四十分,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家乡新镇十号路口,只有往来的摩的扰乱着小镇窄窄街道的冷清。不由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情愫,失去了以前那种陡涨的兴奋。
母亲则是分外着急,七号就在电话里问:“你还没动身啊,几号回家呀?准备带调皮佬回来不…”。那发颤的声音里,洋溢着极度的喜悦。
一路走来,幺叔也打来几个电话。说,母亲已接去了洼岱丫。不停地追问着,现在到了哪里。
以前,总觉得这样很啰嗦烦人。现在,才体会出这是一种关心。折射出的更是她们的孤独,以及她们期待团聚的迫切感。
左手拧起箱,右手向摩的招手。中断潜意识,直接打摩去往洼岱丫。
堂弟家,已经弥漫出结婚的喜气。
门口坝子上,坐着一排的男人,袅着烟,摆着龙门阵。
客厅里,满地堆放着晃晃悠悠的彩色气球。母亲几个人,在围着茶几装红包。几个年轻女人,坐在沙发上,嘻嘻哈哈地吹着气球,扎着气球。
母亲拿着一个红包停放在膝盖,望着我关切地问:
“饿遭了哈,一路没吃点东西?”
“没有没有,哪还像您那个年代,饿着肚子还节约。”
堂弟媳音高八度地接着插话:“伯娘在八号就为你上街买菜了,生怕饿着了你!”
“所以说八十岁了最好还有妈哟。”有人在外面也音高八度地补上一句。
“不是说…几个小时…就能回嘛,结果…还是…走了一整天。”母亲慢慢地装入一张20新币,还在呢喃自语着。
金秋十月,入夜就格外的黑,格外的凉。
在农庄晚饭散场,灵机一动,想起了友人“张醒货”。
去年回家,曾动身去找张醒货。母亲冷漠地说,他四五年都不在山上住,以前的房子都塌了。住孤老院又不习惯,已租住在洼岱丫两三年了。
这不就在洼岱丫吗?于是赶忙问幺叔:“张醒货住在洼岱丫哪里?”
“张醒货早就死了,死了大半年。”
心里一紧,随即漫出一种失去亲人的沉痛。
最多大了十多岁吧,就已经死了?……
张醒货是个诨名,醒货是土话的发音,醒字不一定对。
这诨名比他大名响亮,很多人都记不得他的大名。
他给人一种洒脱随意,似是而非,正话反说的印象。让很多人认为,他是个不踏实不可信放不稳的人,就像一个将要散架的物件,不小心一晃就散了。
真正认识他,缘于荆州一个砖厂。
八十年代后期,他就是一个中年人的样子,身材精干瘦小,穿着朴素整洁。国字形脸上有少许的麻点,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的干净透彻。
那一小段岁月,因他而充满了无穷的欢快。
有次赶工装窑,板车上砖码放得更高,还在平地起步,他就拉着车开始发力,大喊一声:“猪儿,四脚要蹬紧呐,跑起来哈,一鼓气就上去!”
上坡不过一米多,砖就抖落了两块。姓朱的人高马大,却总是处处偷奸耍滑,时时贪生怕死,次次见利忘义。砖头一落,他就触电似地缩手,不推不扶,闪去了一边。
醒货差点把持不住,两手使劲压着车把,身体向下坠,不停地将手滑向车把尖,几乎把人吊了起来,急得大喊:“马儿呢,快松手,来帮我压住车把!”
一车砖总算有惊无险地倒退着落稳在了平地,我恨恨地盯着朱,很想打他丫的。
一群人叽里呱啦地围了过来。醒货喘着气,掏出大公鸡烟,带着笑对朱吼:“我X你幺妹!你真是头猪,硬是要整死你妹夫啊!”
他脸上居然能挂着笑,一边带着颤抖的音腔说笑压惊,一边不停地向周围人散烟。有人摆手不要,他还使劲诚恳地劝:“来来来,莫嫌孬。烟是和气草,抽完再去找。”
一次停工,去帮当地一个玩得比较熟的人插秧。
家乡插秧是横着插四蔸往后退,这里要横着插十二蔸往后退。家乡多是男人插秧,这里只是女人插秧。
姓朱的夹着秧苗在手上,扭头望着前方说:“这田都望不到边,一排插过去要超出家里一个田了。这不得弯断腰啊?老子不管了,只插四蔸!”
好不容易退到田坎,醒货叼着烟扭着腰,望着又插回去了的女人的屁股说:“这大屁股女人,简直就是牛X的!”
嘿嘿……
中午吃完饭,没有人愿意再下那望不到边的田去插秧了。姓朱的还嗡声嗡气地说:
“这里人好吝啬。这饭菜哪像什么插秧饭!”
醒货掏出东家给的银象烟,点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天不见烟出来,一口吸进去,恨不得让烟从屁眼里冒出来,要把上午欠的烟一下子吞进去似的。他递着烟对朱说:
“你娃插的秧,够你中午的两碗干饭和烟钱不。要不我现在回去,给他说一声,明天早点去市场买两个猪luan子招待你。”
“哈哈哈……”
次年入秋,从县城植物油厂放假回家,他邀我去石门清溪,陪他到工友那里去买冬洋芋种。
在村口不远,他弄了个近四十斤的石头,绑在了板车尾部。
“你吃多了啊?”我讶异地望着他:“你搞什么名堂!”
他笑着说:“今年没血财,喂的猪不长肉。来来来,坐上来。”
他使板车的技术极好,只要不是上坡,拉上几百斤,他能坐在一个车把上,或是两车把之间的绑带上,两脚交替地蹬着滑行。下坡飞快,使人惊心动魄。
滑着,拉着,直到破石口过桥,他才停下。去买了包红宝花烟,从盒子的屁股上撕开,抽出一支递了过来,说:
“这烟味对你还能将就,抽支烟了,你来拉一节节。再过个弯全是上坡,要蹶起勾子拉才行。”
他将烟叼在嘴上,点着了火,上板车掀下石头,从桥头边将石头推下了河。一边推还一边道歉:“用你朝上,不用你就朝下哈。”
过了一个弯,正埋头努力地拉着车,他在后面突然咬牙切齿气愤愤地说:
“我赌你能劁得到我!”
莫名其妙。我转过头:“哪个在翘你啊。”
他指着后面慢悠悠走来的彩旗飘飘的计划生育宣传车,说:“你看嘛,他劁得到我不?!”
“呵呵呵”……
结果后来,他从村口挑着洋芋上去,没到家,洋芋种就被无偿地匀去了四分之一。他笑着说,还能越挑越轻,安逸。
亲密的接触不到半年,断断续续的往来也不够两年。那些平淡无奇日常经历的点点滴滴,让我对他有了与传说完全不一样的深刻认识。
他虽没有文化,却心胸开阔见多识广精明能干。做什么事情,都会在他的嘻笑怒骂中显得十分轻松愉快。
他性格乐观积极,喜欢玩笑,喜欢自嘲。累了,开一句玩笑;高兴了也开一句玩笑;他吃亏了,一句玩笑就带过,让人不知愧疚;他帮人了,也是一句玩笑就带过,让人忘却了感动。
他喜欢插科打诨,俚语、粗话不离口,但话糙理不糙,心里如同他的眼睛一样,十分干净透彻。
他喜欢抽烟。抽烟时,他身边有多少人,就会装给多少人,一包装完,马上掏出第二包撕开,还拼命地劝你莫嫌孬。所以,他喜欢一条两条地买烟。他一直抽着最便宜的烟,却有着最金贵的抽烟品德。
他有一碗饭,能分你大半碗,同你说着笑话一起分享。绝不会是那种有一锅饭,才高高在上地赏你一碗饭的人。
与人共处,需要的就是真诚、自然、和善、舒服。但能真正随时随地分分秒秒做到如此自然极致的人,平生之所见,唯有张醒货。
九一年,第一次从广东回去,他已经去了江西。后来很多次地问起他,都说没见他回过家。说话的语气里都没有了他的存在感。
现在再次想起他,已经阴阳相隔。
十分恼恨!错过一两次的碰头,成为了一辈子的分离。去年,要是挤出半天时间去认真找他,多好。哪怕只是陪他抽一支烟,只是听他说一句笑话。
此次回去的目的,是参加十月十日幺叔孙子的婚礼。
婚宴在新镇的三源酒店举行。挤坐了四十六桌,十分热闹。流程与场景,只能用省略的三千字形容。
参与了收礼金。很多挂礼的都代挂了好几个,不但没看着热闹,简直还手忙脚乱。
幺叔算是婚礼期间最开心的人之一,因为他很喜欢聊天和热闹,更何况还是他孙子结婚,办得体面。
幺叔也是最先感到冷落的人,婚宴结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都恢复了平常忙活。没有了人陪他闲扯张家长李家短。天天电话邀约,去他家吃饭,然后从他家出发。
最理智的是爹(姑姑),活得霸气的是爹,活得最幸福的也是爹。儿孙几乎全在身边,一大家子团结和睦,以她为尊。
她没有去参加婚礼,不需要理由。一直只按着自己的意愿,和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十一号去爹家,爹还在县城里呆着。二老表的挖挖机,四脚朝天地仰在屋后的坡地上。
二老表说,挖机翻了好几个滚,当时要是不跳出挖机,那真的是luan就luan了。
伤还是难免,特别是腰伤的有点重。但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他可以寄着摩托车到处去打牌了。
两个月前帮堂弟干活时出的事故。他堂弟当时吓得脸青面黑,赶快在家凑足了五千块钱。二老表说,我没死还说得话,你就莫怕,我不会要你的钱,我要你的钱那还算帮么子忙哎!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跟着嘿嘿地笑。
他慢条斯理地说,邓老大说的话硬才是真道理。这一路上去下来,不论是摩托车还是电瓶车,谁叫他坐顺风车他都不会坐。他说,摔死了,我不怕,摔伤了,我也不怕,怕的是我说不得话又还没死。那样后人回家肯定要找别人的麻烦。
乡亲,乡音,乡情。纯朴,厚道,真挚!
十二号上午,去到白水滩幺姨家。一年不见,幺姨大病一场后,更加老了。
喊一声:“幺姨。”幺姨两眼一下就涌出了泪花,她用右手揉着眼睛,哽咽着说:“老大,幺姨差点点就已经死了,见不到你了。”
姨爹是退休矿工,条件还算不错。只是早年的失子之痛,对他们打击太大。老了两个人身体都不好,女儿孙女们都不在身边,多了些寂寞和忧闷。
午饭后,幺姨依依不舍绵声细语地反复挽留:“歇一个晚上,明早再走。”
母亲说:“莫留他。他们回来就像是包火种,屁股都没坐热,就又要跑。”
下午,难得的温暖阳光,感觉青山绿水都泛起了笑容。村口下了车,母亲说:“你不经常走路,我打电话叫个摩的来。”
“等摩的来,我们都走了一大半。您行我就行,我们慢慢聊天走回去。”
青松翠柏间,一条小路蜿蜒向上,有四个大拐弯,大家叫住四道拐。
在第一道拐口退下外套歇息,蓦然间,发现母亲格外的瘦弱,灰白的头发,已没有了一点润泽之色……
心里正悄悄蔓延出淡淡的忧伤来,电话响了,县城老哥再次打来了电话,催问几时出去相聚。
无数次匆匆忙忙的来去,成了一种习惯。疏忽部分的亲情友情,则是一种无奈。乡愁更多的就在这无奈里。
最早的乡愁,只是一封书信,或是一个电话,信里话里都是叽叽喳喳,没有“愁”。后来,乡愁就是一张火车票,载着诗和远方,载着归心似箭的激动。再后来,父亲矮矮的坟头长满了野草,乡愁里便添进一柱香火……
两三天时间里,几个老人流露出的情感,友人张醒货的离去。像催化剂一样加快了自己的孤老,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忧伤。这感觉是以前没有的。
开始了孤独,所以能开始理解孤独。
望着母亲瘦弱微曲的背,一下站了起来,决定哪都不去了。回家后静静的陪伴母亲两天。
十五号傍晚,去座屋后面的老汉坟前烧了纸。
曾经恁大的座屋大院,现在到处断壁残垣,冷冷清清。
百多人的大院,堂叔说现在只有五个老人长住。黄舅母在猪圈边洗红薯,堂婶打完猪草,已去侍候镇上上学的孙子了。八九舅家黑灯瞎火,两个老人可能已经睡了。他很早就失去了一条腿,从腿根处截的肢。低保也没吃上,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同堂叔摆上龙门阵,不知不觉,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堂叔递过手电筒,说,看来这鬼天又要下雨了。
走在路上,天空与四周群山处于黑屏,只有堰塘湾发出三颗微弱的星火,衬托着这夜的黑与静。
母亲打着手电,来到了田梅松梁下面的弯道。刚刚把手电低头直射在路面,母亲的声音就响了,是老大啊?
感动得赶紧去扶住母亲,笑话她:“您不怕鬼啊,还来接。”
母亲说:“现在野猪多得很哦,晚上碰到了它那才是见鬼。打又打不得,种点庄稼全让它祸害了。”
依着柔弱的母亲走,像是傍着和风那样的轻。
母亲活得没有爹幸福。她活着,只是为了别人活着。在家里,一直拼着命娇宠着家里人;在外面,硬气十足,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
一辈子都在儿女耳边絮絮叨叨,要勤快,要奋斗,要节俭,要致富。说不出来大道理,就举例子,那个是如何如何的,他家是怎样怎样的。
慈母多败儿。她总是一边骂着家里人,一边又将就着家里人。一家人,都把她艰辛的细致呵护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习惯。把她的唠叨、数落、骂喝都当成是耳边风。甚至让人把她那种带着压力山大的深爱,转换成了对她的厌恨。
推门,拉灯。茶几上,保温杯里新泡着花茶。瓜子和爆米花吃了三天,还有两个小半袋,被母亲拧得紧紧的放在那里。
母亲端出蕃茄丸子汤,土豆丝,醋腌萝卜条,细声细语的说:“你已吃不惯我做的菜了,五花肉我都没炒。”
坦白说,真没吃出曾经的妈妈的味道,萝卜条是买的,根本没有以前她自己做的好吃。
但母亲那颗慈爱的心,永远不会变。第一餐上桌的丸子汤,一大海碗,还没什么汤!皱了下眉,说,您当我才出牢房哦,这么多。第二餐,剩菜藏了起来,又做上了新的。感动得气鼓鼓地送给她一句,您一辈子不吃剩饭剩菜简直就没办法活哦!
晚饭后,趁看电视又死皮赖脸地对母亲说,妈,明天您还是跟我去成都吧,调皮佬一直都说,那个咪咪房间是祖祖的……
母亲还是那句,我现在不得去。铁心要一辈子同我杠,无数次求她劝她,她都不为之所动。连她孙子在镇上租房的建议,也不接受。
山青了,水绿了,路也通了,自来水也有了。但山也荒了,地也荒了,人也荒了。
夜静得有些吓人。在天板铁皮棚收取衣服,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得…呵…”的吆喝。打了个冷颤,问母亲,这是哪个,吼得这么凶。母亲笑着说,哪个都没这么凶,是电子喇叭,吓野猪的。
“老大,今晚要吓得你睡不着觉哈。”邻居表舅母,人未到声先到,急匆匆地走过来。
母亲说:“原来今晚是你又在吼野猪哦,难怪老大说声音大。”
表舅还在外打工,表舅母孙子结束了学业,又开始拼命垦荒种地了。
母亲拿出她七号去草丛里摘下的一些五官不正的半青半黄的柠檬,问我要不要。
于是产生了新话题,她和表舅母从几年前种的柠檬和刺杨槐开头,追溯到种桑树,麻,柑橘,火麻……养蚕没学会,蚕丝厂倒了,种的麻还没封地,麻丝厂倒了,柑橘卖了一年,罐头厂倒了……
几十年间轮番着一阵风地种,一阵风地挖。她们还统计出了自家挖坏了多少把锄头。其间,母亲又穿插进老汉屡屡对她犯下的一些罪行。
十点,表舅母起身,要去把喇叭挪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开始睡觉,母亲照例在我睡房门前轻脚轻手地挂上一个五瓦灯泡。
十六号早上起床,真的下雨了,雾蒙蒙的。
刚吃上母亲的酒糟荷包蛋,二老表就骑车来了。
坐上车,母亲依着门框,眼睛红红的,说:“路上小心点哈,这又要好久才回来得成。”
“嗯”
眼睛湿了,习惯性的那句——妈,我走了哈。这次没有说出口。
雨,越下越大,雾,越来越浓。往回望,乡村已在雾里。往前望,路也在雾里。乡愁,像雾一样,弥漫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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