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宫千婉和三四氏族公子相约去京城中一处私宅赏梨花。
谢衍被其父留在府中学习入仕为官之道,未能同来。宫千婉则如往常般,一身男儿装扮、绾发成髻,甚觉清爽俏皮。
赏花的宅府是燕国左相姜籍在京城的一处闲居,房屋雅致,池馆水榭,满园梨花素雅,于春日竞相盛开,白星点点中清闲意味更浓。
众人游园赏花,末了于一株梨花下盘腿坐下,仆人早就于花下设了桌案,备了绿蚁琼浆。
碧透香醇的绿蚁慢慢倾倒至瓷碟中,左相之侄姜符便借机出了一联:“绿蚁新尝,美人久,一舞倾城。”座下子弟琢磨推敲,各有佳作。
独宫千婉目光定定地投向游廊,似见了相熟的人,神情恍惚,未顷将目光收回,柳眉微皱,又似在思索。
“宫弟,轮至你了。”姜符提醒道。
宫千婉回过神来,缓缓出神道:“玉雨初开,君子离,一平天下。”
“玉雨梨花对绿蚁酒,又都为眼前之物,君子一平天下则与美人一舞倾城相对,实乃佳对……”友人出语赞道。
宫千婉却不似平日那般自喜,只着急辞别离去。
一出府门,稍行几步便至街市,宫千婉此番却不是往皇宫方向归去,只脚步匆匆地穿过人海,紧跟在前面的一个身影后。
至一处僻静街巷,少了人流涌动,宫千婉正欲追上去,那人却瞬息不见了身影。
宫千婉正跺足郁闷,身后却传来那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声音:“公主一路跟踪微臣有何要事?”
“……”宫千婉既惊又喜地转过身,回头便见萧朔一身素衣站在墙角暗处。
方才宫千婉在左相宅中见到的那人果然是他,却不曾想,即使她女扮男装,他却一眼便认出她来。
“我方才在姜宅赏花,见着一个颇似你的身影,我便跟出来了,不想果真是你!”宫千婉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
“臣也未曾想到会遇见公主,只是公主千金之躯,理当自我珍重,微服出游也不应弃了侍卫,独身一人。”萧朔声音低沉,一番冰冷的语气不知到底是责怪还是劝谏。
宫千婉方才还欣喜他认出她来,此刻听到他刻意疏离的话语心里不免添了几分失落,此番索性也客气起来,赌气诘问道:“萧将军是责我不应偷逃出宫呢,还是责侍卫护主不力?”
“臣无权言责殿下,只是希望公主勿将自身安危视为儿戏。”萧朔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
未待萧朔语毕,宫千婉便心思一转,迅速接过话道:“那今日暂且劳烦将军护我安危可好?”
“……”萧朔仰起头来,眼神里不知是讶异、无奈还是不情愿,他定定地看向面前的宫千婉,末了才拱手恭敬回道:“臣,遵命。”
不过巳时时分,街市上商贩们仍大声吆喝着,一间间店铺里的货物琳琅满目,围满了顾客,街巷车马拥堵,不少异国口音的商人远程来燕,只为取商业经。
都说四国之中,姿容至艳者于霓;武力至高者于辰;谋略至深者于宜;而从商至精者于燕。
此话所言不假,燕国北邻辰国,往下则与宜霓两国各有交界,地处四国枢纽之地,四国中粮食、布匹、茶叶等日常物资,十成中有七成由燕国商人买卖供应,加之此代燕君宫栾上位近三十载,期间颁布律法,重视商业贸易,使商人地位大大提高,燕国商业繁荣兴盛实乃理所当然。
宫千婉将双手搭在身后,不急不缓地往前走着,沿途不时瞧瞧摊铺上的新鲜玩意。
一直绕了好几条街,至一茶楼,宫千婉才放缓脚步,走进茶楼内。茶楼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只是寻常茶楼装饰,供来往商客歇脚,此时坐了不少人,小二在各桌之间忙活着。
喧闹中,却见一老叟静坐于柜台后,执黑子独对桌上的一盘棋,苦苦思索,久久下不了子。
“荀老叔,此棋局还无人能解吗?”宫千婉凑到老叟身前,问道。
“若有人能解,老叟我又如何还困于此处呢,那范老头设下此棋局,若我未能解出,恐怕老头子我这剩下不多的几年日子都得替他守这茶楼了,他倒好,云游四国,岂不乐哉!”荀老摸着长须,不停叹气道,随后见到宫千婉身后的萧朔,便抬眉询问道:“今日怎不见谢公子,这位又是?”
“谢兄今日被困在府中了,怕是不能来听素公子的新曲了……至于这位,是宫某表兄,初至燕国,今日带他来领略吾朝风土人情。”宫千婉偷瞧了眼身后萧朔的反应,见他双眉锁得更紧了,不由在心中暗笑。
萧朔无言行了个礼,那荀老打量萧朔一番后只轻叹一声,兀自捋须,随即便又一心投入棋局。
“表兄,走吧!”宫千婉俏皮一笑,熟络地往楼上走去。
方至二楼,萧朔才知这茶楼特别之处,其景象与一楼迥然相异,若说一楼是颇具人间烟火气、热闹非凡,那这二楼便实属闹中取静。
只见此处装饰古朴雅致,几张红木檀香桌案,绣工精细的毯席铺于案前,玉色珠帘将各桌案相互间隔离开来……其中往来的客人也与一楼不同,衣缠锦带、腰佩白玉的氏族公子们三五成群盘坐于案前,浅碟饮茶,听琴闲聊,或观窗外街市热闹景象,颇显闲致之意。
内间青幔之下,琴师素玄盘坐琴前,十指轻抚,一曲阳春白雪便出,案前众人叹绝。
宫千婉步至纱幔前,向素玄问道:“素兄可否让宫某献丑闲弹一曲?”
“宫公子请便。”素玄起身让位。
宫千婉敛眉坐下,玉指一伸置于琴弦上,闭上双目,指尖微点,轻挑慢拈之间,琴声清婉,若林间群鸟聚集,鸟语清脆婉转,众人正欲叫好,却只听琴声高昂激起,恰如一阵雷霆闪电袭来,林间火势突起,火光烛天,绵延徐势之际,殃及千里,百鸟四散而逃,独一鸟振翅冲天,浴火重生,是为凤凰涅槃。
曲风激昂澎湃,在座众人叹为观止,一时竟都听得痴了,许久后才反应过来,只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不禁击掌赞叹。
“此曲可是两曲合一所得?”素玄为此中高手,听完此曲便询问道。
“前几日,有幸于此听得一曲塞外空谷之音,却未能识得弹奏之人,甚觉惋惜,方才闻素兄空山鸟语之曲,昔日之景重现,宫某便凭记忆胡乱奏了一曲,却终究不及当日之曲。”宫千婉叹息一声,颇感不尽兴。
“若是有缘之人,当日未见,今后也必当再次相逢。”素玄轻呡一笑,似话中有话。
宫千婉洒脱一笑,客气道:“那便借素兄吉言。”
宫千婉与萧朔临窗坐下,侍者很快便上了茶。两人相对无言,萧朔望向楼下人流熙攘的街市,面前的茶水未曾动过,宫千婉则一边饮茶一边偷瞄着萧朔。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靠得这般近,她注视着他的清隽的眉峰、鼻翼以及唇角,舍不得移开眼,一时间心中仿若涌入一股清泉,游走于四肢百骸。
如此一来,她见了他,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公主的气焰,她只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的神情,想了解他的心思:他可有中意的女子?合他意的女子又该是如何模样?
思及此处,她不由后悔今日着了男装出来,不知道可会让他觉着奇怪。
天至午时,茶楼中的人都渐渐散了,宫千婉想起方才萧朔在左相府邸出现,不知是与何人有约。
“萧将军方才怎么会去姜家府邸?”
“臣去见一位友人。”
宫千婉一愣,除去她与姜符等友人一行,听说姜家小姐今日也来了梨园,莫非他是去见她的吗?
她顿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鼻子酸涩,垂下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言不由衷:“将军与姜家小姐……男才女貌,的确很相配。”
“……”萧朔突然听了这话起初还心存几分疑惑,微微皱眉,再抬头看见对面那人明明一副俊俏爽朗的男儿打扮,此时却眼眶通红、蔫头耷脑、可怜兮兮的模样,此等反差让他不由粲然一笑,唇红齿白,煞是好看。
“公主误会了,臣与姜家小姐并不相识。”萧朔的语气很淡,带着尚未收起的笑意。
也许对萧朔而言,他不过只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但之于宫千婉,却似尝了天下最甜的蜜饯一般满足欣喜。
宫千婉红着眼眶抬起头,对上萧朔的笑,竟一时看呆了,怔怔地定在那儿。
待回过神时不免窘迫万分,慌手慌脚地往杯里倒茶,一口气喝下,结果烫到舌头。
“将军方才是在笑话我吗?”宫千婉问道。
“臣笑,是因为看到一只呆鹅,其态娇憨,甚觉可爱。”萧朔低下头喝茶。
“鹅?”宫千婉侧首往窗外看,街市中的确有小贩在叫卖家禽,她目光仔细地在竹笼中的五六只大白鹅当中打量搜寻,到底也没瞧出来哪只呆傻一些。
不过,既然他说可爱,那么天下的鹅就都是可爱的。
俄顷,因担心萧朔受命在外,陪她于此已是耽搁延误了不少时辰,宫千婉便起身下楼离去。
“方才那奏曲者便是宫栾之女?”宫千婉走后,屏风后一男声传出。
“正是燕国安婉公主宫千婉。”素玄颔首回道,“今日至此似乎是为寻公子而来。”
“是吗?那便有趣了。”那屏内男子说道,语气里带着由浅渐深的笑意。
“公子之后有何打算?”素玄恭谨相问,屏风后却不见人作答。
许久后,那男声才再度传出:“楼下棋局已破,那老叟怕是不再守这茶楼了,你便把此茶楼买下来吧。”
“是,公子。”
宫千婉方下楼来,便见荀老端坐席前,抚须笑道:“妙极,妙极。”
“荀老,此局已破?”宫千婉疑惑道。
“方才一位公子为老叟解了此棋局,是为高人啊。我几月都未能解出,那公子却只一眼便摸透白棋走法,施以对策,唉,真是后生可畏呀!”荀老捋着花白长须,赞叹不已。
宫千婉顿时觉得这茶楼卧虎藏龙,其中往来者也非寻常之人,只为错过方才棋局感到可惜。
从茶楼踱出,至街市上,宫千婉才娓娓叙道:“将军可知方才那荀老叔与他口中的范老是多年前被宜国国君姬瀛传召入宫,成功破了那四国间无人能解的七宿棋局的'棋中双璧',他们二老厌倦世俗,于三年前隐于燕国市朝。”
“范荀二老既已登峰造极,为棋中双璧,那方才解棋局者岂不更胜两者一筹,当称天下之绝?”萧朔接道。
宫千婉不答,只看着他,目光灼灼,嫣然笑道:“将军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公主之令,臣自然不敢不应。”
宫千婉有些郁闷,怎么又变成这副情景了,公主与臣子,她与他之间何时才不至于如此生疏,方才他那一笑仿佛只是个经不起推敲的梦。
夜色渐暗,将军府内,萧朔方进书房便看到一人端坐在岸前,在灯下独自下棋。
“参见殿下。”萧朔看清来人后,拱手行礼道。
“今日可有收获?”宫千澜抬起头。
萧朔点头,又警惕地望一眼门外,回道:“左相安插在薛府中的内应已经拿到了薛霖一年前私扣梧州赈款的证据,只等呈给陛下了。除此以外,近来朝中不少臣子都有所表意,却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试探。”
宫千澜笑意渐冷,指尖点在一颗白子上:“呵,都是些老狐狸,先前巴结薛氏,如今被左相一拉拢,又妄图来我这儿分一杯羹,这些人也就现下有点用处。”
宫千澜起身看着桌案上僵持的棋局,对萧朔道:“朔之,烽烟已起,你可愿再与我携手迎敌?”
“属下领命!”只四个字,一切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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