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后的某一天,我们Domain的Wholefoods买菜时,我发现植物区有很多盆盛开的兰花。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住在Downtown的时候,Wholefoods旗舰店里摆满了巨大的兰花,一年四季盛开如初。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那是装饰的假花,直到有一次排队结账时,排我前面的太太抱着一盆兰花,我看见一些蚂蚁忙忙碌碌地在花枝上爬动着,皱着眉头意识到原来这些是真花。
不过Domain这家店的兰花,个头比downtown旗舰店里的小很多。前几周正去过Austin Modern Home Tour,看了很多装修极尽奢华的大房子。印象里好几户人家都在卫生间放上了一盆精致的兰花。我心想几百万美元的大房子买不起,这兰花总买得起吧。
于是我拉着我先生就要去选一盆。他怀疑地看着我,“这是花,你能养活吗?”我在搬家前回国了三周,等回到美国,家里的富贵竹和多肉都死了,他从此一直觉得家里植物只能买大的耐旱的。
“肯定养得活,我养过!”我信心满满地说。
这话倒不假,大二升大三的那年暑假,我和前男友在北加州的Palo Alto度过。他那时获得了Facebook的实习,于是白天他去上班的时候,我则在家里无所事事。
我是一个享受独处的人,白天基本抱着电脑看动画,休息时则跟着视频做健身操。这样过了一个月,竟没有任何不适应,反而还瘦了几斤。但某一天当我追完一部动画时,突然感受到了排山倒海的寂寞。
届时我已经连续几周没有独自出门过了。不过感觉到非常孤单的我,还是找到了备用钥匙和很久没有打开过的钱包。出门后我立刻就被太阳晃了眼,连续一个月拉着窗帘看着电脑屏幕,都快忘记在太阳直射下走路的感觉了。
我随意挑了个方向,沿着condo外的大马路直走。大约走了十分钟,我就热得不行,想转身回家。但又觉得难得出门一次,不买些什么不好。正好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看着像杂货店,便过去看了看。
店门是灰蒙蒙的玻璃,靠着玻璃门的是一个冰柜。很常见的私人杂货店的样子,一般来说这种店主都是印度人或者墨西哥人。我想着买些冰激凌回家,进了窄窄的灰灰的门口,发现里面竟别有洞天。店深处通往一个类似仓库的暖房,里面放着很多植物。盆子都很歪瓜裂枣,丑丑的,不过植物们很精神。
结账台附近放满了盆花,我问店老板哪种花好养。印度老板用浓重的口音说都好养,我就努力解释我连仙人掌都养死过。老板给了我一个鄙视的眼神,指着角落里几盆开着正欢的兰花说,“Orchid!买Orchid!”
Orchid?词汇表在我大脑里默默地滚了一下,啊我记起来了,是兰花的意思!梅兰竹菊,兰花是中国的四君子之一,没想到美国也有兰花。我选了一盆白色花瓣粉色花芯,付了25刀高兴地捧回了出租屋。
我们当时住的那个房子呢,是华人房东私人出租的。condo,是指连体别墅,看着好像是一栋独立的房子,其实邻居会和你共享起码一堵墙。这种房子的价格,比独栋的single family house要便宜一些。
尽管如此,在平方英尺贵如石油的北湾,我和我的前男友只负担得起condo的主卧。主卧自带卫生间,这倒省去了和其他租客共享卫生间的麻烦。二楼是客厅和厨房,厨房里随处可见蚂蚁。我就是在加州学会对付蚂蚁,用水淹是最自然高效的办法之一,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在布满蚂蚁的厨房边,是一个客厅区域。不过华人房东怎么会给租客提供公共区域这种奢侈的享受,客厅的角落里拉着一层蚊帐,蚊帐里是一个king size的席梦思床垫,直接扔在地上。床垫上是团着的衣服,裤子,电脑,耳机,吃剩的外卖盒,等等之类。我知道的那么清楚,多亏和蚂蚁战斗的某个下午,我跟着一支蚂蚁游击队,追踪到了这名神秘室友的床垫下。室友吃剩的外卖,在我们眼里只是垃圾,对于蚂蚁来说却可能是一周的口粮,人与自然的相处,因为一个外卖盒琴瑟相和。
总之这样一座condo,一楼是我们的主卧和卫生间,二楼是蚂蚁厨房和神秘室友的床垫,三楼是永远上锁的阁楼。装修一律从简,厨房甚至没有桌子椅子。于是,我的兰花在这单薄无情的出租房里显得尤为突出。
然而它的长势甚好,似乎这龌蹉无聊的房间竟给了它养分。我从没想过我能养活开花的植物。在我的印象里,花都是娇弱的,转瞬即逝的。我一直以为,要极其耐心地培育植物,植物才会在某个午后,懒洋洋地决定开一朵花回报主人。等花开了后,还要继续服侍它,不然娇蛮的花朵就会选择去死,城中桃李,朝荣夕悴,不就是形容这样矫情脆弱的花的吗?
但兰花是如此与众不同。环境对它毫无影响,混浊的空气,隔着窗帘勉强透过的几丝阳光,我偶尔想起来浇下的一杯水,都让它的花蕾蓬勃生长,最后开出一片白粉色的花儿。这些花十分坚毅,可以在枝头怒放一个月。等它们终于要凋谢了,也是连着花茎,直直地从花杆儿上掉下。捡起这些残花,就会发现花瓣还十分新鲜饱满。
兰花就是那么精神。每当一朵花掉下,我就会在杆上找到另一个正在迅速生长的花苞。兰花入驻的第二个月,兰花依然在怒放,枝丫上重重压着花朵和待开的花蕾。而前男友的实习结束,我们要回东海岸了。
最后的三天,我一边忙着打包,一边想着如何处理兰花。我想过敲开从未谋面的邻居的门,问他们想不想养一盆花。我想过抱着花回到印度杂货店,但又怕他们以为我想退款。当时的我,性格极内向,不敢和陌生人说话,性子也优柔寡断,犹犹豫豫。虽然心系兰花,最后竟没有给它作出安排。
临走那天早上,我终于决定就把兰花留在房间里。房东看见花总会心软留下吧,毕竟开得那么好的一盆花,我在飞机上安慰我自己。然而我也知道,我实际很不负责。如果房东毫无生活情趣怎么办?他会把花直接扔进垃圾桶,顺便扣去我们一百刀押金,作为垃圾清理费。
于是数年后在wholefoods里看见兰花的我,心里涌起了些许愧疚。然后又涌起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既然上次我养兰花半途而废,那么这次我偏要从头再养。
买来兰花后兴奋不已,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梅兰竹菊,我竟然在美国养了其一,越发觉得自己精神抖擞茂、,君子昭昭。每天早上刷牙都可以端详兰花数时,觉得自己内心住了一位词人墨客。
在最初两个月,这盆新兰花也是枝繁叶茂,花开花落循环着。然而进入第三个月时,我察觉到花落得越发多了,而花蕾越来越少。上一回养兰花并没有那么久,我一直以为兰花是不会凋谢光的,所以纵使兰花枝越来越秃,我内心坚信肯定有一股神秘力量使兰花保持永远开花状态。
然而秃顶的这一天还是来了。我懵逼地看着最后一朵兰花掉在了盆边,那一束兰花光是剩下一根绿色的光秃秃的枝杆。这下可怎么好?又不能扔掉,扔掉一盆过了花期的花,总让人微妙地联想到和“不能下蛋的母鸡离婚”,作为一个平权主义者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类比。
通过万能的google,我了解到这种兰花中文名称为蝴蝶兰。不管是庄生梦蝶也罢,狂风浪蝶也罢,起码蝴蝶在中文里都有个美丽的意境。结果到了英语里,蝴蝶兰被称为moth orchid,从优雅的蝶变成了扑棱着的大飞蛾子,这名字太扫兴了。
更扫兴的是,我发现蝴蝶兰和古人爱养的兰并不是同种。吹气胜兰,蕙心兰质,金兰之契,这些美得很的兰,都很难伺候很难培养,它们统称国兰。而可以随意生长,对环境没有要求的蝴蝶兰,和其他生命力旺盛的兰花被分到了“洋兰”。
这就很让人气郁了,以前每天早上刷牙时看着兰花,我都觉得自己浩气冲天,能和屈原肩并肩,“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现在想想,这盆兰花确实一丝香气都没有,也难怪是“兰芷变而不芳兮”,洋化后连最重要的高雅清香都消失了。
我和朋友说了自己引以为豪的四君子兰花,空谷幽放、孤芳怡情的兰花,象征室主是世上贤达的兰花,竟然是洋人的种,不纯。朋友先大笑,随即又说,这不和养孩子很相似嘛。中国的孩子,本来该熟读《诗经》和《离骚》,《乐府诗集》掂手而来,闲暇时还可以填词吟歌。结果生在美国,西洋化的孩子连中文都需去周日学校补习,还学得非常勉强,学了五年中文。但洋化也有好处,跌跌撞撞从小坚强,什么水土都能生存,还能笑得一脸阳光,不高雅却快乐多。
这样一类比,我便又喜欢起这蝴蝶兰了。近日来蝴蝶兰已经秃成光杆,然而杆子尖尖头上,又有几个小花蕾在偷偷成长。Google告诉我们,蝴蝶兰是唯一一种在花谢之后,杆子上还会长成新花蕾的兰花。其他的兰花在花期之后都必须拦腰剪枝,等新枝长出后才会再生长出新的花苞。
我不禁感慨,蝴蝶兰旺盛的生命力和在美华裔确实相似。在留学早年,大学在穷乡僻壤,连去沃尔玛都要开车半小时,而大部分留学生都没有车。至于正宗的中餐馆,镇上更是没有了。然而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没有车又怀念家乡菜的留学生们依然想出了绝妙的点子。我们和食堂交涉后,食堂同意按磅卖给我们新鲜蔬菜和鸡肉。靠着这些蔬菜和鸡肉,我们在暴风雪的夜里吃了一顿又一顿火锅,胖了一斤又一斤。火锅温暖了胃,红汤温暖了心,而新长的脂肪如同厚厚的加拿大的鹅,也温暖了我们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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