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者，高高在上，斩却七情六欲。不知悲喜，无欲无念。
那日，仙要处死一只狐妖。
云端上，仙站在那里，面前是失去反抗之力的狐妖。
那仙俯视着狐妖，眼底是无尽的冷漠和杀意。
“孽障，你可认罪？”
狐妖冷笑道：“我若认罪，就能逃脱一死么？况且我没有罪，为何要认罪。”
仙道：“你是妖，便是死罪。”
狐妖仰着脸看着他，突然一笑：“我未曾危害社稷，我未曾伤过一人性命。今日我是妖，我便是有罪么？”
仙没有回答，他的眼里好像装着天下苍生，又好像空无一物。他说：“妖终究是妖，但如若你真心认错，那……”
她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绝不”。
那狐妖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干净，无畏无惧。
那仙没再啰嗦，一剑下去，狐妖坠下云端。他冷冷的看着狐妖化作飞烟，转身离去。
只是，从那天起，那仙的道心仿佛被谁轻轻敲动了一般。
狐妖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那宁死不悔的勇气。那是他不能理解的眼神。
自己是对的么？他看尽岁月流逝，行过四海八荒，杀却百万个妖魔，却从未想过。
放眼当世之间，也无人能给自己答案。
他决定自己寻找答案，于是动身来到人间，想要寻找他想要的答案。
那一日，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从小路上走过，他总是心怀希望，心怀正道。不畏艰险，只为求取功名。
不巧的是，那日，他在山路上遇到了逃亡的贼囚，险些丧命于贼囚之手，被一位路过的女子所救。
那女子白衣翩翩，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笑起来眼弯成月。
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眼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让他在山中养伤，这山鸟语花香，有漫山遍野的桃树，山中有屋，屋外有桃花。
他每日在小屋中疗伤，看她穿过桃花而来，衣袂翩跹。
他知道她救了他，也知道她心地良善，但他还知道，他应该杀了她。
因为，她是妖。
他一路成仙得道，凡是遇到过的妖，无一例外，都已死在了他的剑下。
她对他没有丝毫防备，每天晚上，她还会和他一起看山中的月亮。
满山的桃花里，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听说月亮上有广寒宫，也不知从天上看人间是什么样。”
他仿佛看到了曾经被自己杀死的狐妖，终究还是不忍动手，说道：“你心地善良，何必为妖。不如拜入仙门，超脱成仙。便可在天上看人间了。”
她嗤笑道：“做妖又有何不好？广寒宫再好，也比不上我这山中的月。”
他轻叹一声，又握紧了拳头。
仙是正道，妖魔是邪道。正邪不两立，他今日必须杀她。
她看着月亮，转脸对他笑了笑。突然向他伸出手。他一惊，正欲起身。
莫非自己的意图被发现了么？
不想，她伸出手从他肩上拈下一瓣花。“你看，这个天气，桃花已经开了。”她嫣然笑道。
清冷的月光笼着她。他看不见桃花，他只看见月光下她纤细的手，皓腕凝霜雪。
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她总是无忧无虑的模样，絮絮叨叨的跟他讲她年幼时的事情，她的童年，还有，她的意中人。
‘’他是个所向披靡的英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四海八荒，无人能挡。人挡杀人，佛挡灭佛。不惧天地，就算是神仙也不放在眼里。‘’她说到她的意中人时，眼睛弯成月，很是好看。
他愣了愣，笑了：“那不是英雄，那是妖魔。”
她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那又怎样，我偏偏喜欢。
“天下间成气候的妖魔早就被仙人屠尽了，这世间只剩下一些刚开灵智的小妖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说，为什么仙神就一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呢，生而为妖，即使没有害人，也是罪过么？”
他又愣了愣道：“妖魔的存在，本身就有违天理，当然要杀。”
她猛地站起来：“你说的就一定对么？凭什么是老天定规矩！凭什么妖就没有善良的？”
老天也会错么？他从没想过。
“有一天，一个不惧天地的人会出现，他不怕规矩，不怕天理，不怕仙神，他会告诉众生，妖也有自由。那就是我的意中人，我相信他一定会来，我会等。” 她笑起来太好看，让书生忍不住陷入其中。
也许，天理也会错呢……
时光流逝，他的伤渐渐好了。
在这期间，他也接触到了山中其他妖怪，和他想的不一样，那些小妖小怪，大多天性善良，不受一丝污染。
终有一日，他的伤完全好了，与她道别。
“你的伤好了，现在该杀我了吧？”她淡淡道。
原来她早知书生要杀自己。
书生摇头道：“我以前是想过杀你，但现在不想了。”
她笑道：“你满口妖魔妖魔，怎么会不想杀我？难道，你怕打不过我？”
他正色道：“我不杀你，不是因为如此，也不是因为你救了我，而是我想明白一些事情。”
“什么事？”她歪着头看他，眼里带笑。
“我想，天理恐怕是错了，众生皆平等，不管是仙还是妖。你心存善念，我若是杀你，才是为恶。”
她用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看了良久，看的他浑身不自在。
他知道遇到妖应该怎么办，却不知道若是那妖是善良的妖该怎么办。
很久很久，她终于开口了：“听说今晚的月色很好，你陪我看最后一次吧。”
他们终是没有看到那晚的月亮。
那天傍晚，山中火光冲天。
他已经走到了山脚下，有小妖逃了出来，遍体鳞伤：“你快跑吧，他们来屠山了。”
“是谁？哪来的妖魔？”
“不是妖魔！”小妖的眼睛里满是绝望：“是神仙。”
他随小妖站在山脚下看去，满山的火光，尸横遍野。哀鸣声响彻山谷。
他在火光中看见了她，手持长剑，白衣染血，仙神将她团团围着。
他不顾一切的想要冲过去，想挡在她前面。那小妖急忙抱着他，向着远处逃去。
神仙们鄙夷的看着她：“真是愚蠢，区区小妖，不束手就擒，还敢与我们作对？”
他们将她围住，不不紧逼。
她的白衣上渐渐血迹斑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一群虚伪的神仙。”
妖都是恶的，神都是善的。这莫非就是天理么！天为何要骗我？书生想冲上山去，却突然头痛欲裂。
他捂着脑袋趴在地上翻来覆去。他想起自己下凡的目的，难道他想找的答案，就在眼前么。
难道这就是天理么？
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杀掉却无能为力。她的魂魄被神仙们镇压在地府中。
他拼命挣扎，越挣扎越痛苦。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看着满山遍野的火焰燃烧，看着和他朝夕相处的妖怪都死在神仙的剑下。
不论年幼的，还是年老的，都倒在血泊中。他们睁着无辜的眼睛，死不瞑目。
他想喊，喊不出。挣脱，挣不开。
这世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仙，什么是魔。他答不了。
天边浮现出一大片绯红色，他知道，那不是火烧云，是血染红了天。
他倒在地上，挣扎着。疼痛让他爬不起来，他就这样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
此刻他的脑子里剧痛无比，仿佛有无数蚂蚁在里面撕咬一般。
我要报仇，我一定要为她报仇！头好像被刨开一般，越想这便越变的剧痛。他的意识渐渐涣散，只听得远处有人走来。
“那妖孽负隅顽抗，仙神们饶她一命，她却仍不知悔改，妄图逆天而行，所幸仙君今日驾临四海，一剑将她打的灰飞烟灭。”这声音无比刺耳。
她死了？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连撕心裂肺的头痛都感觉不到了。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仙神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咦？这里还有个人在动。”
“这凡人与妖为伍，杀了便是！”
他终于睁开眼，看着神仙们走向自己。视线渐渐模糊，定格在最后一秒，神仙拿着沾血的剑，冰凉的笑。
无穷无尽的黑暗，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像漂浮在虚空中，没有着落点。
黑暗里，传来一道声音，冰冷无比。
“成仙者斩却七情六欲，你是真仙转世，她不过是你命中该历的一劫，今日劫难已渡，你可明悟？”
“劫难？”他低低的笑了，满是嘲讽。
“不错，若你明悟了，便可早归仙位。”
他闭上眼，眼前出现那狐妖临死前的画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澄澈干净。她灰飞烟灭前的眼神，无忧亦无惧。
为仙时，他不懂。为人时，他不懂。现在，他突然懂了。
那是宁死不屈。既然无罪，纵然天地仙神厌我，恨我，要杀我。也绝不束手妥协！
他睁开眼，望着无尽的黑暗笑了。笑的似疯似痴。好像要将这黑暗撕裂。
“我明白了！”
仙神们杀了那凡人后，正准备回天庭。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废墟中，一柄断剑迎风竖立，那人双眼血红，白发披肩，眼里写满了嗜血。
他手握着断剑，步步走来，那兵器在残阳下，泛着冷冷的光。
仙神们慌忙将他围住，剑影闪烁。那人仰天大笑，霎时间山崩地裂。
他踏着脚下的尸体步步向前，提着染血的断剑，使剩下的仙神们毛骨悚然。
“那是，是妖魔！”
那血红的瞳孔中，在成仙之前还有另外一种景色。
那一世，凡间某处的小山里住着两只狐妖，其中一只在捕食时被仙神看中，抹去记忆，带回了天庭。
天庭之上，仙神们教他修炼，教他降妖除魔。他们咧着嘴对他笑，眼里满是嘲讽。
“畜生就是畜生，纵然跃身天庭，也是不开化的畜生罢了！”
“让这畜生，去杀他自己的同类，岂不更好？”
年年日日，岁岁又年年，山脚下的另一只狐妖，栽了满山的桃树，等了无数个春秋。
那一日，诸神皆惧。长笑响彻三界：“天地不仁，仙神不公，从今往后，只有妖魔，再无仙神！”
他终是成了那所向披靡，令仙神恐惧的妖魔，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四海八荒无人可挡。
他找了一座山住下，那山鸟语花香，有漫山遍野的山桃。山中有屋，屋外有桃花。他喜欢这座山，因为这座山中可以清楚的看到月亮。
曾经有个姑娘请他看月亮，后来他们都失了约。
于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他夜夜独自在山中望着月亮。
这世间少了一些事物，但同时也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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