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过来!”少年朝着山坡上的那抹柔软招手。
那团不参杂质的白云就那样软乎乎的飘过来了,映在他舒缓而柔情的目光里。
他抱着它的脑袋,它轻轻地“咩~咩~”地叫着,他故意不理会,就像和孩子玩一样,把它揉来揉去,他笑的更欢快了。
少年的世界不大,甚至可以说在他的视野里,这片草原,树林,还有些许人与动物,还有笑笑——就是他的羊,这就是他的所有可见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的工作就是放羊,当然并不是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每一次放牧的地点都是固定的,这次这儿,下次就得换个地儿,恢复草场。少年总是看着领头羊,然后随意羊怎么跑,他只喜欢和笑笑一起,仿佛他是他的朋友,而别的羊,就只是羊了。奇异地是,他从来都没丢过羊,也没失误过。偶尔闲下来,他就寻一处干燥而清爽的地方,直接躺下,顺便拉着他的笑笑,他就在那儿静静看着书,拿的书都是和人借来的。不喜欢很多事,他早就不去学校了,不过,书本确实是好东西,打开了他的想象的阀门,好像,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开阔。而它呢,仿佛也从他看书的过程里吸收了什么营养一般,摇头晃脑的,名副其实羊群里的“书呆子”。不过这都是他的揣测,他有时会读书给他听:
大街
这是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爬起来
踏着干枯的落叶和沉默的石子
深一脚,浅一脚。
我身后也有谁将它们践踏:
我停,他也停,我跑,他也跑
当我转过脸,无人静悄悄
一片漆黑,没有出路,
我在街口转来转去总是又回到原处,
那里没人等我,也没人将我跟随,
我却在将一个人紧追,他跌倒了又爬起来,
一见我便说:没有谁
“是啊,这儿,什么也没有。”他像疑问又像肯定的一句话,没头没脑的。他苦笑着,想那么多干嘛,他只要做好他的事情就可以了,然后一直这么下去。虽然有时他也会觉得这太天真,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但这可怕的想法在他脑子里转瞬即逝,下一秒他就合上书本,和笑笑打闹着。
他总喜欢和它一起,在那片并不茂盛的树林,稀稀拉拉的树,每一棵却都很高大。它在前面小跑着,像是为他带路,而他就只是慢慢地跟从,他莫名很享受这种感觉,舒适的,悠然自得的,就像和自己的伙伴丛林探险一样,神圣而又隐秘。
看起来荒无人烟的树林,就像与世隔绝的古堡一样,花开得再美,树木再茂盛,一点生机都没有。是的,这儿没有可爱的松鼠,也没有春夏秋冬,更没有雪里的寂静,这儿只有一个少年,和他漫长的故事。
那片树林就像绿洲的一个奇迹,无垠的草原的尽头是一片孤立的林子,毫无意外地,这儿成了少年儿时的玩所。
那时小小少年还穿着民族长袍,胖乎乎的像个团子一样,如今他已经长得高大而健壮了,皮肤黝黑而健康。是啊,连一向不在乎时间的少年也感慨,一晃竟然十年。
看着少年和羊嬉戏,已经这么多年,少年的老父亲感慨,“这个顽固的小子。”
是的,他总叫儿子“顽固的小子”,孩子他娘生孩子难产而死,他一个人将他带大,又忙,大男人照顾不过来,也穷,没什么玩具,那时,他就把一头刚出生的小羊送给了10岁的儿子当礼物。羊还没断奶,就只是和羊妈妈在一起,可他这儿子却只有他了。
他从来只觉得这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什么好期待了,只求少年平安长大。可是,在少年越来越大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问题存在。是的,他亲手带大的儿子,在他心里他的地位也许还不如那头羊。别问他为什么知道,只记得那次,那时少年大概13岁吧,他喝着酒开着玩笑说,要把羊宰了做下酒菜,谁让他整天和头羊腻歪在一起,别人都以为他儿子有点不正常,这让他老脸往哪放。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少年红着眼抱着羊瑟缩在角落,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他的儿子,他身上散发着谨慎而又具有攻击性的气息,在野兽身上他常常能敏感地感受得到那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了。可看着眼前极具防御的儿子,仿佛他要宰了羊他就会跳起来和他拼命一般的模样,他忽然心开始痛,而后,就当做酒后胡言,他再没提起过此事。
少年很少和他的老父亲交谈,却和羊自言自语的欢腾。这十年如一日,每天都是如此,重复着,少年的无忧无虑。
到了晚上,这儿昼夜温差大,少年从来舍不得把笑笑扔在羊圈里,它总是和他睡在同一个帐篷里,一人一羊围坐在一起,里面有着暖暖的火炉,一种圣洁的感觉那样奇异地包围着他们。
少年的生活始终被一种芬芳馥郁的感觉包围着,那样简单而纯粹,每天睁眼,放羊,嬉戏,在这范围内,他主宰了一切选择。少年从读过的诗集里了解到很多,是的,这就像君王一般,他是他自己的全部。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每一天都是不同的日期,充满未知却又有莫名熟悉的安全感。
有时候,无忧的少年也会感到迷茫,他这样是不是像井底之蛙呢?他不是没想过走出这片草原,可是啊,每当他想走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把他留下来,好像这儿就可以解开人类所有的迷题,而远方,似乎只有逃亡。
少年还没来得及思考那人生百态,他那和谐平静的生活就被一场天灾人祸打破。
老父亲眼看着少年越来越大,他的脑子开始一片混沌,那感觉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少年早早辍学,这是他自己乐意的选择,可是啊,难道要他和他一样一辈子守在这片草原,做个牧羊人吗?不,不该是如此,他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他愿意一直就在这里,那只是因为他没有见识过别的事物。比如,浩瀚辽阔的大海,直入云霄的高楼大厦……太多太多,都只是他未经历而已。
那是一个夏季,老父亲和家族里的人一起卖了所有的羊,他们准备一起往城市迁移。这一切,他都问过了少年,少年只是冷然着看着远方,什么话也没说。
大概,这便是他的默许吧。少年也奇怪,他一点都不留恋,对于他来说,他已经没有家的概念了,以前或许有,可他如今忘了那感觉。只要有自己,有笑笑有父亲的地方,一切就都没有变,哪怕环境都不再相同。
某一个下午,少年带着笑笑像往常一样来到那片草原,一瞬间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少年的意识开始变得涣散了,“我在何处?”,他喃喃自语着,仿佛他本不该在这里,就像移花接木一样,中空着,他忽然腾空就置身于此。
少年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他已经想好了,他要用最平常的抉择去过最平常的的生活。和笑笑一起,顺应生老病死,就这样一世。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在内心深处少年却一直有种不可言说的预感。少年知道,这样的自己,永远不可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所有的平凡都是假象。
就在他们整理行李的那几天,忽然狂风大作,天气从风和日丽忽然变得妖治而疯狂,那乌云密布,仿佛预示着被慌乱的人心。而后,悲剧就出现了。
是的,他们失联了。这几天,恶劣的天气让他们都无法出门,只剩下少许淡水,而以往的羊群已经尽数变卖,此刻,他们似乎已经走进了死胡同,没人来救援,也无法独自逃出去。
刚开始倒也没什么,他们还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们了,可是渐渐地,他们就慌了,没有食物可怎么办?在被救援之前也得保证自己没被饿死啊!可暴风雨阻隔了他们争取食物的行动。这时,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怪癖少年和他的老羊。他们都知道少年心中羊的地位之重,因此,哪怕是饥饿,他们也在等着他或者他的父亲先开口。
大家都心有默契,闭口不谈那只羊,但异常沉默的诡异氛围,打的什么主意,彼此其实都心知肚明。终于,少年的老父亲开口了。
他和少年单独在一间屋子里,他们都沉默不语,却又仿佛已经交谈。这些天来,少年早已经察觉到了人们的意图,是啊,聪慧如他,他怎么可能不懂呢?只是,让他痛苦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坚定的自己在这一刻,没有愤怒,没有一口拒绝,反而,他有着种悲天悯人的绝望,只觉世事苍凉,人生百变。一眨眼,原先的样貌便不复存在。
他为某一瞬间自己的犹豫感到羞愧,他竟然想让笑笑去死,这样,他还怎么能心安理得呢?可眼睁睁让那些人处于饥饿中,他又是何其自私残忍啊,其实,他本来就是自私的啊,救人不过是一个借口,亲手毁灭它,和自然的死亡,又有什么区别?迟早如此。他相信若它能懂他,它也会支持他如此想法。“呸!我怎么能如此无耻?”,只是他的残忍已经冲向他的大脑,他自己也没办法反驳自己了。可是啊,他的感觉已经模糊了,他的身体却不自主的动了,他对着父亲点了点头,然后艰难而又果断地转身。
连少年自己也未曾料到,这,就是他的答案?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结果。他知道它终究不能永远陪伴他,既然如此,不如他亲手拿起屠刀,砍断他的信仰。
少年终究是懵懂的,他不懂这个决定的意义,他只是感觉在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而他自己无法描述。
……
我希望, 从时光的缝隙里看出漏洞 从平静里挑出悬疑 ,少年这么想着。
老父亲并没有打算难为儿子,他只是想让他自己抉择,毕竟他也快是个成人了。开口的艰难让他几近退缩,他没有办法这样对待他孤独的孩子,毕竟,是他对他关心过少。他早就决定无论少年怎样选择,他都支持他,哪怕是顶着大众的压力,哪怕死亡,他也要任性地顺着他一次,在所不惜。
当少年点头时,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老父亲没有多想,只当是少年长大了,已经忘记了年幼时的依赖,懂得孰轻孰重,少年能为他人着想,他真的感到很欣慰。或许,他内心深处也不希望少年顽固不化,他还是希望他做出这所谓正确的选择。
渐渐地,说干就干,不到一刻钟,羊就被宰杀了,少年故意没有去那个场合,可在来回的踱步声里,他的焦虑,煎熬,都被化作空气,无处不在。他最终选择了出去,去看看那血腥的画面,是否和别的羊死去有什么不同。他没有听到惨叫,等他出来,生死已经定局。
少年刚看到那一幕,他的脸就变得煞白,他只觉得天昏地暗,他痛苦到快要呕吐,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天呐,谁能告诉他,他究竟做了什么?他到底为什么糊涂了?久久地麻木地观望着整个宰杀过程,少年对着眼前的血腥惨笑着。
有时候人就是贱,不给自己一丝希望~哪怕他可以改变,他可以救它,但他没有,亲眼看着他们宰了他,吃了它。从前有多么快乐,他越加残忍地撕碎。
风暴就在那天停歇,救援的人也很快会来。人们欢呼雀跃,认为是这羊的献祭阻止了原本的灾难,于是人们越发恭敬地拿着羊头献祭。他们准备在傍晚举行篝火仪式,欢庆这劫后余生。
当晚,人们手拉着手,吃着烤羊肉,虽然肉老味道不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庆祝。没有人观察到少年的心绪的混乱,他们只当是平时死了一只宠物一般,难过几天就过去了。连老父亲也以为这是少年成熟的标志。于是少年也被拉着去品味神的福泽。
少年不能回头了,他艰难地咽下别人递过来的手抓羊肉,渐渐地,啃食多了,他的感情就神游在肉体之外了,只剩下他机械地吞咽。这时月亮已经升起,透过蒙古包的帏帐,照在少年的小麦色的肌肤上,可他背对着众人,没人看的清他的表情。他在月光下留有长长的影子,遮盖在众人身上,这永不会散去的阴影。少年忽然明白了那心底的变化是什么了,那是他不可回头的绝望。这感觉将会一直伴随他,原来啊,在很久以前,他从来就没有抱过独活的希望,也没有相信过那短暂的幸福。
那一瞬间,在清冷的月光里,他从那儿看到了他不曾蒙面的高楼大厦,那是从别人嘴里无数次听到的描述,汇聚在他脑海里,渐渐呈现出来,又像波涛汹涌的大海,瞬息万变,那都是他未曾经历的。轰的倒塌的高楼,还有漩涡狂风猛然停止,混杂的人世间的一切变化。那里的天空也会这么蓝吗?还是会残留着飞机飞过的痕迹?云层里的浪花翻滚,在艳阳里,这是少年不曾体验的孤寂。吸收着光与热,仿佛他也成了一棵植物,再没有心,直直挺立。
他七岁的时候拥有了笑笑,那只刚出生的羊宝宝,那时候他就有种奇怪的预感,它就本该属于他,那样自然,“笑笑”就脱口而出了,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它的名字就定了。
他早知道,它不是人,它不是它的同类,它没法陪他一起到老,可是这一天来临时,他才知道人事的残酷。如果没有这场饥荒,它又能活的了几年呢?它已经十岁了,从他七岁起就陪着他。他的父亲似乎有所犹豫,而在口水的吞咽中,在那对充满饥饿的沧桑眼睛里,他就明白了这事非如此不可,而且在所谓人道主义的立场上,这是自然的选择,没有任何反驳的借口,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正当理由。
是的,连他自己都差点信服!可它是他的依赖,他的着迷,甚至,他的信仰!在那欢快的篝火烧烤里,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却被迷茫的雾暗淡了光芒,几天后,就会有人来救援他们,而这足够他们熬过几天。可他呢?少年不觉得自己能熬过这样的一个冬天。
他不知道他的老父亲在某个深夜里,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这一天迟早是要来临的,不是吗,不管是它的寿命,还是饥荒契机,这样它反而死的有点贡献。他这么粗糙的汉子,这么多年为了儿子,一点点观察他的心理,也算是难得的心细。
在人们为生存下来的喜悦里,在喧嚣地欢庆里,少年的孤寂是那么的明显,就像那群星中的月亮一般,生而为人的痛苦,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人们手牵手地舞蹈,他没有人可以拥抱了,他只有他的笑笑可以温暖他。
直到,直到所有的残骸都被消食殆尽,只剩下几根零星的骨头,散落在草地里和燃烧的灰烬里,它存在的痕迹彻底消亡了。少年觉得悲戚,不可思议,除了那个窝,除了脆弱的记忆,除了人们腹中渐渐消化的腐肉,再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的笑笑来过。
两滴清泪从少年的面庞滴落,渐渐地,如同垂直向下的河流,少年的泪水直直下落,就那样,放肆而孤决。
眼前的夜色渐渐模糊了,只剩下一片漆黑。他迷糊地麻木地向前摸索,回到了帐篷里,就那样倒下,少年以为自己会夜夜失眠,却也想不到,他瞬间就沉沉睡去……
那些单纯而诚挚的情感,一旦被撕裂,将会比与生俱来的复杂更为浓烈,不可收拾,且无可救药。少年昏昏沉沉的梦里,是一片无垠的原野:
他手里还拿着一根草,不时地逗弄着笑笑,坏坏地低下身子,将草递到笑笑的嘴边,当它张开嘴的时候,他就迅速的收回。第一次,笑笑没有吃到,它还不放弃,第二次,他就没有它迅速了,它咬住了一角,可趁它不注意,他用尽力气把草从它嘴里掰离。不一会它就不理他了,自顾自的低头吃草。而这时,他就大笑着摸着它软软的头,就像漂浮在云里,而他就是天空。
已经十七了,他还想着,哪一天他会带着他的笑笑离开这一片牧区,在那遥远的地方,遇见他的牧牛少女,她不一定是骑在牛身上,也不一定是书本上的吹笛牧童,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和他一样,带着与众不同的气息。如同青草间的依偎,他们会一见钟情,不同于别人的朦胧,他们明确而温柔地对着彼此笑。
他的牧牛少女啊,会穿着最为便捷的服装,没有美丽的裙子,却是最美的她。她会他一起抚摸笑笑,会和他们一起去山坡,观望这草原,会在暴雨时节冒着危险淋着雨,感受自然。她会带着芬芳向他盛开,是的,只有他感觉得得到的芬芳。
……
而这一切都只在梦里了,在那里,少年才忽然明白,不是笑笑的命运,不是选择与被选择,也不是它不能陪他到死,至始至终,他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所有,如今,往事纷飞,他在这一片浆糊的空白里,终于彻底悟透,是他没法陪它啊,他的潜意识里早就忽视了这个选择。他何尝不是同父亲他们一样,只把笑笑当作牲口,当作一头羊,他这虚伪人类的本性!是他不敢去陪伴啊,他的自私,他的懦弱……这才是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啊!
挣扎的梦境,在大汗淋漓之后,少年在一个美妙的清晨醒来,坏天气已经走远。外面艳阳高照,他多希望他再不会醒来,不用醒来面对这冰冷冷的现实。在少年的心里生活已很难再继续下去了,少年的羊已经死去,他还没有长大,这个世界却已枯萎。
劫难之后,族里的老人家信奉神灵,他们坚信这次暴风雨是草原之神对他们迁移而愤怒的结果。他们准备整顿好再转移地方,与此同时,他们又从别处买进了小羊,看样子,没个大半年,他们不准备迁移了。
……
它既然死在所谓自然里,弱肉强食,那他也该用如此的方式,他暗暗地想着,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少年带着决绝而坚定的眼神。
夏季草原总有狼来追捕羊群,这时保护幼崽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不知怎的,才没晴几天,又忽然风云突变,那黑压压的乌云又遮盖了整片草原……
父辈们都去忙着赶回在狼的攻击下混乱的羊群,而少年呢,不知所踪。
“诺,我来了。”
没人听见少年的呢喃自语,他表情悲戚,可又在下一秒,换成一副天真幸福模样,仿佛他要拥抱这人世最痛快的感觉了。没人注意到少年的异常。
趁着雷电交加,暴雨冲刷下的混乱,无人顾及,少年冲入了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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