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被一阵蝉声惊醒。
大大小小,长长短短,一个接着一个,声音相互交叠,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一股脑全来了。虽然都是蝉声,仔细听来,却各不相同:有的扯开嗓子“知了知了”地叫,强劲有力,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健将;有的由低到高,节奏由慢到快,一直到最后才发出“知了”一声,且绵延许久,不愿结束;有的只仅发出“丝丝”的声音,小而尖锐,好像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般。
它们在这个盛夏的早晨,就这么肆意地叫着,敞开胸怀,无拘无束,响彻于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影响和阻碍它们,就连那热量无边的太阳,一时间也被夺了风头,成为它们的陪衬和点缀了。
老实说,对于常年在农村生活的人,尤其是在炎炎夏日下还在地里辛勤劳作的人来说,这无休无止的蝉声着实有些烦人。单调而缺乏情趣,躁动而缺乏平静,无形中给盛夏的空气又增加了几分焦躁。所以,很多人不喜欢它。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喜欢这蝉声。
二十多年前的时候,还不像今天这样几乎家家都有空调,那时候取凉的工具不过一个蒲扇,几个硬纸片,甚至是田间地头随便折下的一把树叶而已;那时候的人们,也不似今天这般悠闲,太阳大的时候一般都窝在屋里足不出户,而是从早到晚在坡上忙忙碌碌,永远有做不完的活。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一家人的衣食,为了基本的生计,唯一能依靠的只能是脚下的土地了。门前屋后,沟沟坎坎,但凡有点土的地方基本都被开垦出来种了庄稼,老人说“这叫靠山吃山”。
那时候我还在上学,学校里有一个和今天大不相同的假期,叫做“忙假”,顾名思义,就是农忙的时候放的假。那时候种庄稼基本没有什么机械化,全靠人力,偏偏每家种的土地面积又大,因为产量低下,只能靠扩大种植面积来增加产量。这么大的面积,到了收割的时候,必然需要大量的人力,尤其是小麦的收割,因为处在夏季,雨水无常,稍不注意就被雨水淋得发霉生芽,一季辛苦付之东流,所以向来被称为“虎口夺食”。学校的忙假一般都是这个时候放。
放忙假的时候,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学生立马华丽转身,摇身一变,成了麦地里手持镰刀头戴草帽忙碌收割的好劳力。左手抓住一把麦,右手镰刀一挥,“呵嚓”一声,麦子应声而倒,好似战败的士兵一般。开始的时候大家兴高采烈,觉得甚是好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就不是那个味了。腰酸背痛,汗珠滚豆一般顺着脸颊往下落,胳膊上被麦芒扫过,火辣辣地疼,怪胡骚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蝉不识时务地叫了起来,“知了知了”一声接着一声,而且还没完没了。好似高高坐在一旁的看客,看到精彩处还爆以热烈的掌声,却哪里知道割麦人的苦!本来人就又热又累,再听到这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一把无名火就冒了出来。干脆扔下镰刀,随便抓起一把土疙瘩,本拟给这讨厌的蝉一点颜色看看,无奈声音太多,周围的树又大都枝繁叶茂,小小一只蝉藏身其中,实在不易发觉,当然也没时间细看,只能用力往那声音最响处洒去。随着土疙瘩的到来,蝉声些许小了些,然而不过一会儿,它们又开始轰轰烈烈地闹了起来,那声音比之前越发大了些,也越发狠了些,好像故意和人作对。
随着年龄渐长,我和农村的距离越来越远,和土地的距离越来越远,当然,和蝉声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有时偶尔回到农村,也见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蝉,听到了一些高高低低的蝉声,但不知怎地,基本都是听过忘过,鲜有留下深刻记忆的时候。平时所接触的,倒是车水马龙多些,流行音乐多些,似蝉声那般不事雕琢的大自然的原唱,实在是凤毛麟角了。
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个清晨,那个我被蝉声唤醒的清晨,被悄悄改变。那天的蝉声绝不似记忆里的单调枯燥使人厌烦,也不再寡淡无味让人难以铭记,反而有一种清澈和宁静,湖水般清澈,古井般宁静,没有任何刻意加工的痕迹,犹如天籁一般,在晓风习习的清晨叩响我的心扉。那一刻我忽然体会到陶潜写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时的欢快与欣慰了,原来这最容易被人忽视的自然风情,是抚平一切心灵创伤的良药。
“知了知了”,你到底知道什么了?没有人知道,只怕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当年地里割麦的少年早已长大成人,地头的柿树也早已沧桑历尽,沟壑满身,似乎一切都在改变,可绿叶下蝉依旧,“知了知了”的声依旧,似乎一切又未曾改变,只是年轮,就这么刻了一痕又一痕。
“知了知了”,你知道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你不懂得,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轮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曾有一段时光,我们彼此相伴,一起走过。
感谢生命里,那些不期而遇却能各自相安的美好时光。
张远超写于2021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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