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西门庆起身梳洗,月娘准备了羊羔美酒、鸡子腰子补肾之物与他吃,打发往衙门去。这段描写也是有点奇怪的,首先,家中所有人的吃食都是有孙雪娥负责,吴月娘最多是吩咐厨下准备哪些食物,不可能是亲自准备;其次,如此温柔体贴的吴月娘,在全书开始陋儒补作的章节之外并无见到,可见陋儒并不能完全把握好人物的性格特点。
下班后,西门庆从衙门回家,径往李瓶儿房中看官哥儿。李瓶儿向西门庆提起两件自己担忧的事:其一,自从自己那一次和西门庆行房事之后,坐净桶常有血水,有种要血崩的不好预感;第二件事是官哥儿上一回咋花园中受黑猫惊吓之后,常常睡不着觉,吃不下奶,恐有丢小命的可能。这两件事时时牵挂在李瓶儿的心上,想要西门庆去佛寺中请僧人尼姑酬酬心愿,祈祷佛恩,消灾延寿。西门庆竟然一口答应下来,分付玳安去接来王姑子。这个细节又透露出补作的陋儒之浅薄和不知小说之处。读了这么多遍的小说,第一次看到西门庆听到找尼姑做事不反对而欣然接受的,要知道在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社会主流的宗教是道教,佛教已经开始被排斥而日渐式微,甚至到了要转入地下进行传教的地步。西门庆自然也是社会主流中的一员,从结拜十兄弟到为官哥儿寄名,选的主持都是道长。西门庆最不相信这班王姑子、薛姑子之流,日常巧借佛事,专走富贵之家骗财骗物,或助衬为虐。对于佛教的薛姑子等众尼姑,他都是持反对甚至是打骂的态度。但是既然去叫了,王姑子不久也就来了。
下面是李瓶儿酬愿保官哥儿的片段。这里有必要对绣像本和词话本的本情节内容进行一下比较。
在词话本中,本情节的内容要远多于绣像本,在词话本中,回目的内容是“吴月娘承欢求子息,李瓶儿酬愿保儿童”,李瓶儿为官哥儿醮愿是回目的一半,因此也就用了大量的笔墨对此段内容进行描写。而绣像本侧重于强调文本结构与内涵,对于这段情节的描写篇幅明显短了许多,并且完全不一致,这又是什么情况呢?
词话本中,李瓶儿看到官哥儿的情况,先是向吴月娘报告,“日夜啼哭,只管打冷战不住”,这时候吴月娘建议说拜拜神、做做法,李瓶儿说要“拜谢城隍土地”。
接着就是官哥出事,口吐白沫(上下文官哥每当出事,必因惊吓,此间无缘无故,必属补写之误)。西门庆等就慌的进屋,这时候西门庆提议“请施灼龟来与他灼一个龟板”——问吉凶;施灼龟建议要献城隍,西门庆同意“急急的该献城隍老太”——官哥顿时有所好转;接着吴月娘请来刘婆子,西门庆同样相信,于是又“谢三界土”;接着请钱痰火来谢土,西门庆跟着做各种法事——官哥真的略好了。第二天西门庆还到庙里求签献祭……
这是词话本的内容,看看绣像本是怎么写的。
绣像本中因为李瓶儿要酬心愿,所以西门庆主动说请王姑子来商量做好事。接着是西门庆主动与尼姑交涉:
“因前日养官哥许下些愿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赖皇天保护,日渐长大。我第一来要酬报佛恩,第二来要消灾延寿,因此请师父来商议。”
王姑子自然回答“小哥儿万金之躯,全凭佛力保护。……先拜卷《药师经》,待回向后,再印造两部《陀罗经》,极有功得。”,西门庆问都不问,一一答应,此回亦至此结束。
两个版本进行比较,词话本的内容冗长,绣像本则更像是一笔带过,无关紧要。那么到底哪个版本更加符合兰林笑笑生的创作意图呢?
当看到官哥儿口吐白沫时,西门庆先是提议请施灼龟,又是“谢三界土”,接着又做一大堆法事,——官哥真的略好了。但是我们回顾一下,以前的西门庆遇到官哥生病受惊吓,第一反应是找御医,并且对吴月娘请巫婆神棍等行为嗤之以鼻,如今又怎么会自己主动做这些迷信的行为呢?
所以大概可以判断,词话本这么长的一段描写,其实是补作的陋儒不加思考,抄抄补补写进去的,完全不符合人物原始的性格。
(另外,词话本在这段故事乃至下一回等,皆出现名为“安童”的小厮,此并非传抄之误,“安童”多出现在古典小说中指代跟班小厮,并非确切名字。如本回“吩咐安童跟随上庙,挑猪羊的挑猪羊,拿冠带的拿冠带”,但本书其他回除扬州苗员外的小厮无名只叫安童外,西门家的小厮都是有名字的。此细节亦可看出补写者与原作者不同的表达习惯。)
另一方面,绣像本的描写也是不符合逻辑的。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西门庆从心底是鄙视痛恨那些尼姑的,既然如此那就不可能主动请王姑子来醮愿。并且根据后文五十八回来看,其实印经的应是薛姑子而不是王姑子。
所以,无论是词话本还是绣像本,对于为官哥儿醮愿的描写,都是不符合小说的逻辑的。至于真正的情节,我从后文找出一点更为合理的蛛丝马迹:
第五十八回李瓶儿见官哥吃刘婆子药无效后对吴月娘说,“我向房中拿出他压被的一对银狮子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
第六十三回李瓶儿死后韩画师为她画遗像时候说,“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敢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
以上两个版本文字相同。这里两次提到“岳庙”,是什么意思呢?这里的五月初一、八月十五日又是什么日子呢?
我认为五月初一是李瓶儿等前往岳庙烧香酬愿的日子,这个时间在壬子日之后,吴月娘则是“求子息”,李瓶儿则是“保儿童”。此时尼姑们大概向李瓶儿提议印经,李瓶儿并未施行,等到五十八回看官哥身体不妙,于是想起印经一事,并决定八月十五日在岳庙施舍。也就是说岳庙才是本回大部分故事真正应该发生的地点。
正是:祸因恶积非无种,福自天来定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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