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一起
从小,我就知道,我的姐姐陈安芝是一个拉拉。当然,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拉拉,知道这个还是后来的事了。
在我们周围的亲朋戚友热心为陈安芝说亲的时候,陈安芝总是淡然婉拒。我很想站出来告诉大家,我总觉得这样让人浪费了太多时间。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那一年,我读初二。陈安芝读高二。我在校住读。晚自修后我本是不回家的。但明天因为要合唱比赛统一穿白鞋子。我要回家拿。
家里静悄悄的。陈安芝卧室门虚掩着,里面漏出了几丝昏黄的灯光。
安芝——我想也没想,叫了一声就推开了门。
如果这一刻可以回转,如果这一刻可以从我的脑海里抹去,我宁愿没有遇见。
陈安芝正在和一个女孩接吻。她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四条长长的洁白的手臂交缠。女孩散乱的黑发铺满了陈安芝的脸庞。
她们不约而同抬起头看见了我。我呆了一下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认识这个女孩。她是陈安芝的同学,叫宋唯雅。
你回来干嘛?陈安芝慢腾腾地走了出来,点燃了一根烟,没好气地说。
拿白鞋子,明天合唱比赛。
你都看见了?
我看了一眼陈安芝,就把头扭向了别处。过了好半晌,陈安芝想说什么又没说。
安琪——陈安芝欲言又止。我第一次看见陈安芝说话如此艰难的样子。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
我看了一眼她,陈安芝尖尖的脸上依然留着淡淡的红晕。我没说什么,拿了白鞋子,就回了学校。
可以说,陈安芝是我目前唯一的亲人。也许永远也是。在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我们的父亲在香港的工地上不小心被水泥杆砸到了,不幸去世。一直和我们相依为命的母亲无法接受这个巨大的打击,两个月后选择吃农药离开了我们。那年我九岁,陈安芝十四岁。
两个叔叔说可以收留我们。我可以照顾好安琪。陈安芝坚定地对他们说。事实上,我们只是住在一起,住在父母留下的镇上一套旧房子。我们衣服各洗各的,做饭和家务活一、三、五我,二、四、六、日陈安芝。我们就依靠父亲工伤的赔偿费和家里的一点积蓄平静地生活了下来。我们谁也不照顾谁,但是谁也离不开谁。
陈安芝的成绩一直比我好,不费什么劲就能考班里第一第二,我好像少了一根筋,无论怎样努力,也只是在中不溜秋的位置。
初三毕业要填志愿了。我把志愿表递给了陈安芝。
你想读什么自己填罢。陈安芝瞟了一眼志愿表送回到我手里。
我拿不准。我有点郁闷,我总是犹豫不定。
陈安芝点燃了一根烟,悠然地吐了一个烟圈。陈安芝自从家里出事后就开始抽烟。我不管她。反而有时很喜欢甚至迷恋她抽烟的样子。但我从来不想着去抽一根。
你想读高中吗?陈安芝也许也知道我不是学习的料。
怕应对不了——我怕读了三年高中反而考不上大学。
你最喜欢哪门功课?或是你觉得自己最拿手的。
应该是英语吧。死记硬背的东西难不倒我。在陈安芝的指引下报了一个外语中专。陈安芝高三毕业后和宋唯雅到省城读了同一所师范学院。陈安芝读的是物理专业,公费。宋唯雅读的是政法,自费。
自从那天她们被我撞见后,在我面前也不再掩饰了。很自然的牵手,嬉笑,搂抱。我也习惯了。不反感也不太赞成。我总觉得她们不会这样长久在一起。宋唯雅对我也很好,我生日和圣诞节她都送玩具给我。她全家人对我们都很好,经常邀请我们到她家吃饭。她家境也不错,父亲和母亲都是镇政府的干部,她哥哥在银行工作。她家里人都把宋唯雅宠得像公主似的。
中专毕业后我回到了县城一个外贸单位上班,只是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工作。我终于可以自食其力了,不用再伸手向陈安芝要钱。虽然钱其实是我自己的,陈安芝把父母的钱分成了两半,只是替我保管着。陈安芝除了必要的开销外每个月给我六十元零用钱。
陈安芝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工作一年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和宋唯雅各自带着一个男朋友回到了县城教书。宋唯雅的男朋友叫刘浩,陈安芝的叫林云。他们分在不同的中学。
他们常常四人在一起玩,吃饭,唱卡拉OK,打牌,打球,有时会叫上我。我还是独来独往,没有要好的男朋友,也没有要好的女朋友。
我跟他们去过一次卡拉OK。情况让我觉得很好笑。两个男人吸着烟斗式子。只有陈安芝和宋唯雅的专场演唱。我不会唱歌,我才发现自己相当无趣,难怪我没有什么朋友。陈安芝和宋唯雅会唱很多歌,读高中时就经常在街头当麦霸。就是那种街头卡拉OK,两元一首。她们可以一口气每人唱十多首。她们学新歌的速度也相当快,只跟那么几次,就学会了。
但宋唯雅要结婚了。这是我意料中的事。宋唯雅的男朋友刘浩和陈安芝、林云都是大学同班同学,也是林云的哥们。
婚礼那天,我和陈安芝去当了伴娘。宋唯雅的笑容显得生硬和勉强。眼睛红红的。陈安芝一言不发。只有当新郎和伴郎的刘浩和林云热情地招呼客人。刘浩满脸洋溢着幸福。宋唯雅是我认识的女人中长得最漂亮的。皮肤白皙,身材丰满修长。淡红裙子淡红鞋,淡扫蛾眉俏佳人。我曾无意中看见陈安芝的一个笔记本上写着这样的句子,大概就是形容宋唯雅的。
关于婚姻,陈安芝和宋唯雅有过正式的交谈,在宋唯雅准备结婚的前夕。
安芝,我们都不小了。晚上,两人走在人工湖边上。
哪又怎样?陈安芝吐着烟圈,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宋唯雅话里的意思。
很多事情无法避免的,你知道。
事在人为。
我无法面对世俗的眼光。
你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
只要你觉得快乐,你怎么做都行。
……
婚礼结束后,陈安芝喝醉了。我和林云一起把她送回她宿舍。我让林云赶快离开。我怕陈安芝说出的话让林云接受不了。
陈安芝吐完之后,似乎清醒了。我给她泡了一杯茶。她喝着喝着,眼泪就往下流。
我默默地给她递纸巾,她默默地哭泣。我和陈安芝都很少哭,我不知道是父母的突然离世让我们的眼泪早已流干了还是我们天生就缺少泪水,总之我们两个都很少哭。
陈安芝瘦削的双肩抖动着,凌乱的短发沾湿在脸颊上,修长的手指插在头发里。我和陈安芝虽然是同胞姐妹,但长的完全两个样子。陈安芝像父亲,尖脸,身材修长瘦弱。我像母亲,胖乎乎的圆脸,身材也是胖乎乎的圆。我一直很羡慕陈安芝的骨感,但现在看着她让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怜惜和心痛。
我只是不停地递纸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结局是我早预料的,只是没想到陈安芝会哭得那么悲惨凄切。
陈安芝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抽烟。我默默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烟圈在房间弥漫。
安琪——我只是对男人没太强烈的感觉。
我不知道感觉是什么,因为我对任何人都没什么感觉,无论男的还是女的。我不知道我的生命里是否要孤独地一个人过,但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我并不感到孤独。
世界上又不是宋唯雅一个女的。我说。
我们高一就开始好了,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十年!
你明知道她迟早是要结婚的。
是的,我说过她做什么我都不会怪她,只要她觉得幸福,可是没想到让人这么痛……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说,如果我是男生,她一定毫不犹豫选择我……
如果——如果——可世上根本没有如果。
她劝我和林云结婚,我和她照样可以联系,我以为我做得到……
我这才想起陈安芝身边还有一个林云。其实林云对陈安芝不错,对我也不错,如果他们两个结婚,我觉得也挺好的。
她怕别人闲言碎语,让我和林云交朋友,但我和林云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但我却不能恨她,自始至终,她就没承诺过什么……
你后悔吗?我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了这句话。
陈安芝挤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这就是恋爱吗?如果这么苦涩伤痛,我宁愿不要恋。这不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自我折磨吗?
第二天我看到陈安芝脖子上的十字架银链,耳环,银手镯,戒指,脚上的红绳子,全解了下来。陈安芝从小就很着迷这些东西。估计全是宋唯雅送的。首饰是放下了,只是宋唯雅这个人,她能放下么?
我想离开这里。几天后陈安芝平静地跟我说。我知道她不是来跟我商量,只是来跟我说她的决定。
打算去哪里?
深圳。
我以为她会选择广州,毕竟她在那读了四年书。深圳是那样陌生。我终于明白,她决定忘记有关宋唯雅的一切。
陈安芝办了停薪留职,她走后让我交一封短信给林云,让我电话跟宋唯雅说一声。但我想还是去跟宋唯雅当面说吧。
婚后的宋唯雅靠双方父母的资助买了新房,一百多平米,宽敞明亮。但我没去她家,我把她叫了出来。
宋唯雅说请我喝咖啡,就进了名典。
我说安芝走了,去了深圳。
宋唯雅默默低下头,用手支着太阳穴,有点艰难吃力的样子。
我说怎么了?我很少当面称呼宋唯雅,我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直呼其名显得不礼貌,称呼姐又觉得生疏。以前她们两人高兴时让我喊她嫂子,我一听就笑了。但从没喊过,喊不出口。
宋唯雅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我分明看到她晶莹的泪水已顺着脸颊往下流。
我除了递纸巾还能做什么。我突然感到很厌烦。她们两人的事让我突然感到烦躁。这让我感到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我这些时间可以看很多小说和电影了。我唯一的爱好只是看小说和电影。我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
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安琪,也许你还小,并不理解。安芝太执着了,婚姻只是女人的一个保护物,我是这么想的。
每个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吧。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我很想问宋唯雅现在是否过的很幸福。可是宋唯雅幸福不幸福跟我有多大关系呢?我便没有多问。
幸福有很多种感受。婚姻带给我稳定,踏实,让家人看着安心。和安芝在一起的确是很快乐,很自由,无拘无束……
也许宋唯雅的选择是明智的。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
安芝去深圳一年后的国庆节,让我去看她。我只知道她在深圳一个学校代课,其他的什么也不清楚。
这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个准备结婚的男朋友。男孩和我同年,大我一个月,叫刘畅。是单位同事陆姨姐姐的儿子。陆姨说我文静老实,善良本分,一定要作这个媒。我耐不过她,我想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就去见了。刘畅在医院药房工作。个子不高,安静清秀。我一向不喜欢夸夸其谈的人,尤其男人。刘畅在这方面至少没让我反感。他也喜欢看电影,于是我们就几乎每天去看电影。看了一个月后,他让我做他女朋友,我答应了。心想也就多一个人陪自己吃饭看电影,没什么不好。恋爱就是这样吗?好像和陈安芝神魂颠倒的甜蜜或死去活来的痛苦大相径庭。没什么值得刻骨和铭心。
我和刘畅一起去看陈安芝。陈安芝看到刘畅后也很高兴,笑我这个木头竟然也恋爱了。陈安芝住在学校的宿舍,二十多平米。我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书法:逸心。桌子上放着一些写着毛笔字的宣纸。
你写毛笔字了?
是啊,练了大半年了。这两个字就是我写的。她指了指逸心。
陈安芝没有我想像中消瘦,反而丰润了一点。脖子上挂着一块绿莹莹的翡翠,是个猴子,她的生肖。我想陈安芝恋爱了,一般来说,她自己不会买这些东西。
晚上她让刘畅睡在她房间,她和我睡隔壁同事的房间。她同事刚好外出游玩去了。我和刘畅虽然是打算结婚了,但还没有到睡在一起的程度。他是个相当害羞腼腆的男生,最亲热的举动就是亲吻一下我的脸颊。有时候觉得他更像我的弟弟,而不是我的男朋友。
夜里陈安芝跟我说了她的确遇上了一个女人。比她大四岁。是青少年活动中心的书法老师。她就是跟她练书法的。
第二天,陈安芝带我去活动中心见到了她。把刘畅一个撂在了宿舍。
她依然在给学生上课。见到了我,抬起头,笑着说,两姐妹怎么长的一点也不像?
呵呵呵。我和陈安芝同时笑了。
她是瓜子脸,短发,散发着柠檬的清新。
陈安芝便开始练习写字。陈安芝说她现在只需把一个字的一笔一画写好。心无旁骛。她喜欢现在这种简单的状态。所以她爱上了写字。
书法老师叫李心怡。晚上我们四人一起吃饭,然后去唱卡拉OK。以前陈安芝和宋唯雅都是唱港台流行歌曲,但李心怡唱的是美声,唱深深的海洋,友谊天长地久,红梅花儿开。而且唱得还很好听。在这之前我都是听港台流行曲,之后我也听一些美声歌曲了。
她们两人表现的很含蓄,如果陈安芝不告诉我,是看不出来的,只是觉得两人是比较知心的朋友。但如果知道了,却是能感受到两人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默契和爱意。
晚上,陈安芝才告诉我,李心怡是有家庭的。丈夫在加拿大,分居两年多,没有小孩。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我还是比较关心陈安芝的归宿问题。
她说她会离婚,其实她不离婚我也不介意。不知道为什么,跟她在一起后,我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可以宽容很多事情的存在。
难道她是为了你要离婚?
也不全是,她说即使我不出现,她也会考虑离婚,她说给不了她丈夫想要的,至少,她不想生小孩。
我只想安芝可以和和美美地生活,不管她跟谁在一起。
后来的谈话迷迷糊糊,断断续续,不久我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们四人一起游了世界之窗。第三天,我和刘畅就回去了。
在深圳,安芝问起过宋唯雅的情况。我没有告诉她宋唯雅其实已经怀孕了。年底,宋唯雅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月后,让我去喝满月酒。我去了,封了一千元给小孩。
宋唯雅让我抱一下小孩,我笨手笨脚的,一个柔嫩的肉乎乎的生命就在我的怀里,散发着婴孩的奶香。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她是怎样把幼小的我养大,而我现在却无从报答。子欲养而亲不在,生命中还有比这更伤的痛么?
安芝回来过没有?我想让她当孩子干妈。孩子的名字叫安安。宋唯雅抚着孩子的脸颊动情地说。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第一次被一股莫名的东西感动着。
安芝回到家乡已经是四年后的事。
四年。可以发生多少的事情。我只能记述跟我有关的,跟安芝有关的。
首先是宋唯雅的女儿已上幼儿园,会喊我小姨了。
我和刘畅的婚约最终取消。就在和他准备结婚的前夕,刘畅单位外出活动,醉酒后和一个刚失恋的女孩上了床,不料女孩怀孕了。最后,刘畅哭着跟我说,他只能娶那个女孩子。愿意给我物质上的补偿。我没有太愤怒,也没有很伤悲。也许是预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罢了。一直我对婚姻就没有太多的期待。我总觉得我的生命不会属于一个人,也许会专注于一件事。只是这是一件什么事,我还没有明确的认识。我选择平静接受这个事实。和刘畅合资买的房子刘畅留给了我,但我还是打算把他出的那部分钱慢慢还给他。
而安芝,我唯一的姐姐安芝她一个人回到了故乡。
跟三年前看到的她完全不是一个人似的。单薄,消瘦,憔悴。
我猜想过发生在安芝身上的事,只是没想到比这远远的惨切,悲苦,残酷。
李心怡去加拿大飞机失事。
我的心一下子像被抽空了一样。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我又震惊又气愤,我想像着安芝一个人承受这巨大苦难的惨痛。
一个月之前……安芝开始哭了。我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我走到安芝跟前。第一次,我们抱头痛哭。
命运如此残忍,我们只能用滂沱的泪水作为最后的祭奠。我知道她永远在安芝的心中。仿佛永远分离,却终生相依。
安芝最后选择定居在家乡。回到了原来的学校,白天上班,晚上写字。我说服她在我的小区旁边按揭了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周末,宋唯雅会带着安安过来玩,我们在安芝家里小聚。快五岁的安安一会叫妈妈,一会叫干妈,一会叫小姨,乐不可支。我想,她是不是我们之中最快乐的一个呢?
宋唯雅说,现在没啥想的,只希望安安健康快乐成长。
安芝说,只想把字写好。把每一个字写好。
一直以来,我在寻找属于我生命的寄托,或许要耗费我一辈子的精力。现在,也许找到了。在一个雨夜,我终于写下了以上的文字。用来纪念我投身于这项事业的开始。仅仅是这样。
201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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