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和佟碰了碰酒杯,两人都浅浅地抿了一口。
“如果这些在天门山跳崖的人有更好的文凭,他们的生活会更顺利一点吗?他们有可能不那么容易自杀吗?”
“当然不能!”鹤大笑着回答。
看着鹤,佟也笑了,“你说得对,这是当然的。毫无疑问。甚至高学历和现实生活的落差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孩子们在考上大学之前,觉得只要拿到文凭那张纸就足以改变人生了,实际上,人生之路漫漫,家庭出身基本决定了一个人三十岁前的受教育水平,而很多名牌大学自然而然成为了精英子弟扎堆的地方,精英子弟扎堆的地方自然而然就会受到头部企业的喜爱——他们的亲戚和朋友早就和这些企业建立起亲密的‘友谊’,这些学校的就业水平看起来当然就很高了。细究起来,精英青年成就了学校?学校培养了精英?姑且不论这帮精英家庭的孩子一年到头到底在学校上了几节课,就算是去上课,老师的经营商场和官场的水平能比他们的亲生父母还高?不要说接受教育了,学校作为一个社交场所恐怕都不够格。”
“文凭还是偶尔有点用的,有时候会用作鄙视链爱好者划分不同阵营获取优越感的工具。”佟开心地说,“他们的优越感从哪里来呢?文凭甚至都不能用来划分聪明人和智力一般的人,显而易见,学校根本没那个筛选能力,而且也不是用来干那个的。”
“我看过很多超级考试中学的相关报道,学生们为了获得更好的大学文凭,努力到那种非人可怕的程度,甚至忍受着长达数年的身心虐待,我认为这些学校的行为是非常不合理甚至是犯法的,这是彻头彻尾的虐童。”鹤严肃地说,“教育的目标是为了减少吃苦,甚至让未来的人不需要再吃苦,还是挑选出那些适应了充满苦难的生活并不再寻求任何改变的老实人,颁发给他们一张合格证书?除了一纸文凭,接受了高等教育的普通孩子们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呢?”
“我完全赞成只要拿到好文凭就能成功是假象。”佟思考了一下说,“那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一个孩子不好好念书,付出全部身心健康去博一个好文凭,就只能从事最底层的体力工作,此生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
“这正是现在很多鸡娃父母担心的事情啊,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鹤沉吟道,“从清洁工到高级副总裁的道路已经关闭。确实,要想获得任何位置,教育都是不可或缺的。现代化都市中,人们怎么得到某个职位,并参与财富分配?当然不是光靠文凭咯,又不是文凭最高的人拿到最高的报酬。财富分配靠政治。所以,文凭的含金量的多少也都是统治者说了算。继续推理的话,那就是,仅仅只靠一张文凭,不能送你飞黄腾达,相应的,缺了一张文凭,也不会马上让你堕落到终生吃不饱饭甚至被迫流浪的地步。”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没人想一辈子在底层,中国的底层就是特别苦啊。简单来说,人们就是为了赚钱所以才要好好念书拿文凭的啊。”
“你说底层?如果你真的身处底层,可能也不会天天考虑考大学文凭的事情了吧。文凭的骗局对最底层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杀伤力。中国自古以来能读书识字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就非常少啊,读书人的数量一向是被严格控制着的。”鹤说,“很多人对于文凭的执念不全是因为钱,中国人看起来非常拜金,那是因为除了金钱,人们没办法从别的地方得到稳固的认同感。对于没有去深入思考文凭到底是什么的人而言,他们以为文凭可以直接带来金钱,金钱进而会带来大量的认同感。这既是人们拼命追求更高文凭的理由,也是学历鄙视链的来源。”
“你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对于普通家庭出生的年轻人,没有好文凭,找不到好工作,怎么办呢?”
“我回答你了啊。好工作根本不是由一纸文凭带来的啊,好工作和你出身的小圈子以及国家政策关系更大。名牌学校的毕业生就一定会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这种想法是倒果为因了。”
“普通人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吗?”
“谁知道呢?”鹤把杯中剩下的一点酒倒进嘴里,今晚,她几乎一个人喝完了两壶酒。佟只稍微抿了一点点。
适合烤的蔬菜里,鹤最喜欢口蘑,那一汪汁水很鲜美,金针菇烤了也很好吃,脆脆的且特别吸蘸料。一片牛五花,一勺米饭,一点日式甜辣酱,把以上材料用一大片海苔一卷,送进嘴里,真是味觉的至高享受了。
“中国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信学历的呢?”佟说。
“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吧。那时候能考上大学的人现在都高官厚禄了,加深了人们对于学历改变人生的刻板印象。那个时期,普通人的生活都很艰苦,和念过大学的同龄人一对比,差距更明显了。”
“那个时候能参加高考并考上大学的,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啊。”
“是啊,无数学霸根本就不知道恢复高考的消息,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学习参考的条件。另外,现在能参加高考并考上大学的,其实也是少数人啊。”
“人们无法认知到自己是少数人啊。其实抱怨的这帮家伙,生活水平已经秒杀很多真正的普通人了。”
“也不是这样,主要是因为高考这件事在中国人心目中太主流了,属于‘正道’的一部分。为了文凭无论怎么拼杀都在旁人的理解范围内——包括全职考研考编——我是完全不理解这些行为的。以中国人的好管闲事和对异类的包容度之低,如果一个人真的走上了‘非主流’并捍卫自我的道路,TA肯定会非常清楚自己只是‘少数人’的,如果TA一时没意识到,也会有非常多的人‘好心’去提醒TA的”。
“这几代中国人在文凭上寄托了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止这几代,也并不完全是宣传的结果,虽然应试教育确实培养了大量脑内一根筋的容易被操纵的螺丝钉,事实上巩固了统治基础,但是,文人,士大夫,明君,清官,桃花源,这些幻想本来几千年来都存在于中国人的大脑里,即使关于高考改变命运这件事的宣传力度不大,人们还是会倾向于参加考试去当官,因为这本来就接近于中国人关于‘完人’的终极美好幻想了。”
鹤说完之后,把一片薄薄的五花肉放在了面前的烤网上,肉滋滋作响,油一滴一滴地滴在炭的表面上,几道橘色的火苗突然高高蹿起,把鹤吓了一跳。她看着火苗被吸入到炭火盆顶上的抽油烟机里面,变得尖尖的。旁边的服务员快步走过来,把烤网上的肉片移到盘子里,火苗渐渐变小,直到熄灭。
“最初那一批大学生怎么享受了时代红利的自不用说。我可以告诉你后来的人是怎么操作的。”鹤举起酒杯,和佟的杯口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在一个相对比较封闭的单位中,领导先决定要提拔的人选,然后送这个幸运儿去念大学,等他——毫无疑问,绝大部分情况下是男性——念书回来,就提拔这个人。很多不了解内情的家伙,只看见这个人去念了大学,然后顺利升职加薪。误以为这两件前后相继的事情是因果关系,继而推理得出,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只要念了大学,就一定能在任何单位里大展身手,升职加薪。现在的情况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当然有一部分念过名牌大学的年轻人被挑选出来作为跨越阶级的榜样,他们的人生中,念大学,顺利就业,获得高薪,购买豪宅豪车这几件事真的前后相继发生了,但是我们必须仔细思考,在这些好事情在依次发生的过程中,文凭是不是区分成功年轻人和别的同龄人的唯一的一个变量,大部分这种顺利过头的人生案例都禁不起细琢磨的。”
“哈哈哈,有人需要他们相信那一点——好好学习,努力工作,这是获得更好生活的充分条件。人们不愿意相信幸福生活有时候完全取决于那些不可捉摸,不可把握的东西。大家的日子过得太苦了,需要有点儿盼头。”
“我以为,这几年过去了,大部分人应该都能明白自己曾经取得的成功,那些看似跨越阶级的壮举,能做到的最核心原因是社会的全面发展,一小部分人脑子不算太糟,所在的位置刚刚好,出场的时间刚刚好,从而得到了一点红利,只是他们非要相信这都是文凭带来的结果。”鹤说,“从他们现在‘鸡娃’的疯狂程度来看,大部分人是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一点的。”
“了解文凭社会,教育分层的家伙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小了,所以现在很多最底层的年轻人无限摆烂,他们的工作环境差,工资很低,工作内容很苦,既不在乎客人的投诉,也不想磨炼自己的专业技能,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学校里的学生也越来越早地意识到问题了。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不同毕业时间不同专业在毕业后的收入天差地别,这一点为真,其实直接就证明了‘收入高低仅取决于文凭’是个假命题。”
“ChatGPT来了,好多凝结着几十年的血与泪的文凭瞬间沦为一张废纸了。不过没关系,反正到时候大家一起失业咯。”
“唉,普通人如果连好好念书的希望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呢?”佟叹了口气,“文凭这个旧神死了,什么会取代它成为新神呢?”
“当然可以选择在自己喜欢的方向好好念书,认真工作咯。只是不要觉得一纸文凭就定义了自己的人生。人生中,真正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的事情并不多,而这些极其稀有的选择权,好多人都主动放弃了,反而一直纠结于那些不可改变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纠结于那些不可改变的东西呢?它们是真的不可改变吗?是造成不公平的罪魁祸首吗?”
“公平!天啊,这是一个我根本不想碰的话题!”鹤笑了,“与其和你聊这个,我情愿静静地看着一块五花肉在烤网上燃烧,然后化为灰烬。”
两人又开始静静地烤肉,听着五花肉的油脂发出的令人安心的滋滋声。厚切五花肉并不那么容易燃起来,只需要静待煎得两面金黄,就可以用剪刀剪成小块吃掉了。
酒杯空了,肉也吃完了。
夜晚好安静啊。
“今天我又说了好多废话。”站在餐厅门口,望着万家灯火,鹤说。
“既然选择了吃烤肉,就是来说废话的。”佟说。
“再见,祝你开心。”
“再见,接下来的人生要继续努力啊。”
他们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分开,走向不同的岔路口,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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