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小镇几十载,有时候会忽然梦见黛瓦粉墙,油菜花黄,梦见清瘦的师傅和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远山连绵,寂寥萧索,似是画师颦笑间肆意泼墨。苔藓镶边的青石板路蜿蜒着绕过一大片苍翠的竹林,叩开漆迹斑驳的竹门,悄然探进那户恬淡人家里去。
“根植地,耐孤寂,高竿挺拔扬魄力;叶青绿,劲节奇,阳春破土自勉励;迎霜雪,刚柔济,虚怀笃行成大器”,唱腔如语如诉,苍老低浑,却又透着分明的洒脱。风过竹林,纤细的叶片像急匆匆的湍流簌簌地响着,和着那个白发苍苍,黑脸瘦瘦的老头日日重复的曲调。
师傅正蹲坐在庭中的空地上,聚精会神地削捡竹条。
已经经过了砍、锯、切、剖等工序,师傅稍稍喘息,又从众多工具中挑出一把小刀。良久的端详之后,手起刀落。灵活的手腕在细长的竹节上翻飞舞动,时疾时缓,轻提重按;锋利的刀刃随之蹁跹,竹屑纷飞,洋洋洒洒地落在师傅专注的眼角眉梢,像是净利的苍雪漫天而来。
我始终守在师傅身边,目不转睛地领受着师傅精湛到极致的技艺。
砂轮转起来了,“沙沙”的声音响个不停。我一抬头对上屋檐外边的天,橘色褪去,大片大片的紫红浓浓淡淡的渲染开来。透明的风滚着乍暖还寒的温度,偶有三两只鸟儿抓住黄昏的尾巴滑过。师傅依旧没有抬头,用他粗糙的大手抚过每一处细小的平整光洁,慈爱的目光在空气里漾开清波,仿佛注视着新生的婴儿。
天还透着亮,师傅加紧编织。
师傅的手指纤细修长得出奇,分明的骨节附近总有大大小小的老茧,侧面看上去如同这连绵的后山。无论是手掌上的每一道细纹,还是指间的缝隙,还是十指指甲,都嵌着混合汁液的竹屑,师傅说,不管清洗多少遍,这黄绿色都难以褪去,不过早就习惯了,也就爱上了那淡淡的泥土香味儿。
最后是磨,定型,竹器打好时月光已爬满山坡。师傅小心翼翼地捧回屋去,喃喃道:“待到明天拿出去晒一晒,在太阳底下晾个半天,这竹子的清香韵味才能真正出来。”
我替师傅煮了些清茶,小院儿里的夜色也就氤氲着茶香了。师傅端着茶碗,却仍是不住地往刚打好的竹器上去瞟,我盯着他爬满如虬根般青筋的手臂,师傅从不许我问他劳累与否,也从不听我让他隔天再打制的建议,我只得蹙了蹙眉,心中像有干柴烈火,灼烫得难受。
师傅是个竹子般的老人,清爽挺拔。话不多,却每每都能猜透我的心思,他莞尔,缓缓开口:“世人爱竹,却多以竹匠为耻,或因不显名,或因不得利,今我独爱竹之韵,便要尽己所能,尚竹艺之道,教传承之徒。不失信于他人,不草率于己心。所谓匠器者,匠心也。”
我半晌无语,师傅的话语却在我脑海里愈发清晰,竹匠抑或竹林,都是追求生命之本真,是于泥沼中保持不染尘滓的坚定信念与莫大勇气。
数年之后,我离开师傅,扎根在另一个小镇,寻了另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做了另一个竹匠。我时常听到自己发出,像越过大半辈子艳阳寒霜的师傅一样,打好竹器时孩童般激动的哽咽,便愈发懂得,那爬满青筋的手臂,那锻造匠心的身影和那一片翠翠盈盈清清恬恬的竹林。
那竹林里便常有歌谣随风响起——
“笋尖俐,早问世,清新脱俗真靓丽;干屹 立,有灵气,愿为四季添沁意;骨质硬,君子义,为人之美真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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