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化热”中,身为三联书店总经理的沈昌文,是那股文化热潮的重要推手。他不仅推出了“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新知文库”等西方经典译丛,还兼任著名的思想文化刊物《读书》杂志的主编,从海内外老中青三代学人之中,网罗了最具先锋精神的一批作者,把这本刊物办成了思想文化领域的风向标。在那个人们对知识如饥似渴的年代,三联出品的图书和《读书》杂志,滋养了无数读书人的心灵。
这本自传《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沈昌文先生在八十岁时完成的,完整地回顾了他的一生。他没有高学历,全靠自学成才,从上海银楼的小学徒起步,而后考取了人民出版社的校对员,再一步步做到编辑、主任、副总编,并挑起三联书店恢复建制后首任总经理的重任,开创了一个辉煌的出版时代。
透过这部自传,我们可以看到沈昌文先生跌宕起伏的一生,看到他如何在一个文化贫瘠的年代,为求知若渴的读书人注入精神养分,并鼓动一个时代的文化风潮。那一代出版家和读书人身上所展现的精神风貌和人文关怀,对今天的我们依然有不容忽视的价值。
三联书店与中国近当代出版业的发展密不可分。不过,沈昌文与三联的第一次接触并不顺利。1949年,他听说三联书店在招聘,便满怀热情地写信去应聘。他以为像三联书店这样革命的单位,一定会欢迎他这个自学成才的工人,谁料三联书店回信说,本店需要的是大学生,不需要工人。他为此懊恼不已,只得另谋出路,但他与三联的缘分也由此开启。
沈昌文在书中坦承了自己在政治运动中的不义之举,并为之忏悔。比如,在文革中,作为领导的秘书,被迫“揭发”了长期对他关照有加的社长王子野,表示要和他划清界限。
不过,在揭发的时候,他避重就轻,说:“王子野从来不喜欢在社里吃饭,每顿饭都要回家吃,这说明他一向不愿意同革命者打成一片,连生活细节上都刻意反对群众革命路线。”这样的揭发看似扣了很大的帽子,但实际上事情很小,明批暗保,最后蒙混过关。对于下属身不由己的行为,后来这位老领导并没有怪罪,而是选择了宽容和原谅。这种开明的作风,在当时人民出版社的不少领导身上都有。
经过历次政治运动的洗礼,沈昌文逐渐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的私欲是无法消灭的。
甘阳后来回忆称,“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的这帮青年学人都是很狂妄的,“海德格尔是我们翻译的,还有谁有资格来审我们的稿。”他们原本打算与工人出版社合作,但没能谈妥,沈昌文听说了有这样一个编委会,便赶紧寻求合作,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他承诺完全不干涉编委会的工作,一切选题、编写全部由编委会负责,他只管印书,于是合作达成了。这种识人的眼光和决断的魄力,是沈昌文能在短时间内开疆拓土的重要原因。
沈昌文曾对朋友说,“我把《读书》视作自己唯一的精神世界,……我更想把《读书》办成一个醇厚、耐读的文化刊物,能帮助人孕育一种文化精神,使得长读《读书》的人不仅是思想先进的,而且是睿智的,谦和的,平实的。”另外,他有一句名言:“可以不读书,不可以不读《读书》”。
《读书》杂志已经存活了四十多年,是沈昌文开创了它的黄金时代,人们也公认,在他主政时期的《读书》是最好看的。但是,办这样一本思想新锐的刊物,无疑会受到很多压力和挑战,他需要三天两头跑去做检查。
曾担任上海三联书店总编辑的陈昕,在《八八沈公》里提到沈昌文的“平衡艺术”,他说:“当年读书的作者队伍就是一个五线谱,杂货铺,左中右,老中青,都乐于为《读书》撰稿。每一期的组稿谋篇如同走钢丝、找平衡,需上下逢源,左右开弓;既要敢为人先,思想解放,学术开放,又要坚持底线,不改弦易辙;对历史事件,既要反思,又不能背叛……许多问题的尺度不好把握,但沈昌文做起来却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也许是年轻时做学徒、佣工和秘书的经历,让沈昌文懂得柔韧和迂回的艺术,懂得放低身段才能做成事情。
他不是一个学问家,他一辈子干出版,可谓读书无数,但他从不隐瞒自己功利的读书目的。他说,“尽管自己整日手不释卷,但一不是为兴趣,更不是求真理,而只是图出息。”但有时他也会正襟危坐,说道:“书是一个牵涉到灵魂的事情,包括作者的灵魂、读者的灵魂。对待灵魂的事情,我们要慎重。”
与沈昌文共事多年的《读书》编辑吴彬这样评价,“老沈有独特的工作和处事之道,他从不把自己包装成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他更乐意以‘亦正亦邪’的面目示人,开口闭口‘我是商人’。”
作家王蒙则说,“他是出版工作的人精,有了沈公,让人觉得活着多了一点趣味。他很有自己的一些原则,但不苦大仇深。他不仅仅有义愤、悲情,还有很多幽默、乐趣……沈公这样的人让大家过得快乐,让大家在精神境界越来越开放。”
熟悉他的朋友们,都喜欢谈“沈公的饭局”,他在饭局上广结天下名士,认识各路“神仙”。他的很多书稿和文章选题,都是在饭局上敲定的。他从不讳言自己的穷苦出身,也从不掩饰自己的一些世俗癖好,他喜欢自嘲为“无能、无为、无我之人”,但正因姿态放得足够低,人活得足够有趣,所以能被内心骄傲的读书人衷心拥戴。
纵观沈昌文的一生,既有风雨坎坷,也有风光无限,但他的自传以苏东坡的一句词“也无风雨也无晴”命名,足见他已经活得通透、超脱、旷达,“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智慧老人,谁能不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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