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屁1900
要成长,伤痛就要大一点,伤口就要深一些。
——村上春树
臭鱼烂虾河,可能谈不上河,就豁开的口子,黑的,凝成块了。
而我这么称呼,是因为小学三年级时,有个作文比赛,“假如我是××,我会……”,一节课,没憋个屁出来,我就把卷子藏起来。回家时受臭气启发,假如我是华佗,我会让块上缀的臭鱼烂虾们,翻个肚子活过来。假如我是做官的,就关掉屈挤在镇上的染厂。
回校后,我兴冲冲,交给语文老师,他看完脸阴阴,说我故意不交,是抄的。如果被评审发现了,他没脸面。我胆小,发懵,他觉得是默认,就给我一耳刮子,骂我混账东西。
我因此怨恨臭鱼烂虾河,那时我不会想到,在我十七岁没念大学,帮母亲看杂货店后,日日夜夜都会骑过这条河,当然我没再怨恨,只是叫习惯了。
这河不好骑,电瓶车调啥速都一样,河短,头尾挤眼眶里,这倒无所谓,唯独河细,偏偏造桥的不垒平的,而要搞成诗意的弯,这样桥就弯的像土狗拱背。而桥又是石头堆的,散漫、凹的凸的尖的圆的,夹了砂砾,不好骑。
母亲说过河危险,要舍近求远,但我很快就没听她的话。我每天看店,数街上行人和车子扬起的尘,坐得生疮,只有回家抄近道过个河,能刺激一下。
回家已是晚上十二点,河更黑了,也没路灯,说不清是不是在过河,底下更像个结了无数层痂的伤口。
过河后总是空空茫茫,车灯照到的,照不到的,都是厂子,我有时想是不是我的活动范围太小了,就在家和店这两个点里,循环往复,但我不敢想太久,有时也想着我是开厂的,就有钱,可以跳开那两个点,可这个我也不太敢想。
记得我读初一时,班主任家访,我一直记得他,大学刚毕业,教语文的。父亲开送布料的三轮,载我和他。路上父亲问他,我是不是在学校畏畏缩缩,啥也不敢,唐老师正想回答时,经过了那条河,只好捂鼻屏息。
得以呼吸后,他说;“不会,我看他写的,自由,有自己的想法。”
父亲笑了,这词怪。他说村里有个文化人,出名时六七十岁,写文章,可是都快死了。
那时唯一一个肯定我的老师,在河边说我是个有想法的人。现在我骑过臭鱼烂虾河,却啥也不敢想。
父亲把车停在河尾附近的一个厂子,那是镇上最大的厂,容易辨认,下一个家长来接老师好找。那时他也在那个厂送货,兼做仓管,可早已离开了,初二,一个半夜,他追求他的自由,和一个女工搞,又有小孩,离婚了。
父亲离开这个镇前,开摩托带我去吃炒牛河,那是晚饭前,夕阳像鸭蛋黄,大地像鸭蛋白的时刻,晕染,还未风干。
他滑于冷灰的壳上,问我饿不饿,我不饿,但还是吃了,我从母亲口中得知,他年轻时就这么滑来滑去,吃遍了镇上所有的苍蝇馆子,乐于带人去吃。
吃完经过臭鱼烂虾河,他突然回忆,说这儿以前可以钓鱼玩水,说到兴头,教我过桥。
“以后你有摩托了,要这样——上桥墩,一档,车一上,拧油门,攀到中间,要抓刹车,就这样缓缓淌下去。”
回家后,牛河吐了,母亲问我吃不吃晚饭,我没吃,父亲也没吃,他离开了。
我和臭鱼烂虾河大概就这种关系,今年六月,也就是我穿行河上已近一年的时候,它还曾有改变的可能,这样我就会像父亲一样,目睹一条河的另一种可能。
当时市里创文创卫,我在电视上看到官员站在肮脏的一隅,身后是工人、推土机、吊车、挖掘机,才过几天,官员站在了美丽整洁的地表上,说为市民服务。
这阵春风,刮到了镇上,把母亲的杂货店上——那遮阳的铁皮檐给刮走了,三千块。但母亲并无怨言,她小学三年级都没念完,却有很多箴言,比方说知惨就不惨、人死化作土之类的,她说电线杆上贴的、挂的招工信息都没了,清净,还有修路、清河道,关染厂。
前者立竿见影,后三者连杆都没。比方店前这条路,我吃了六个月尘,沥青也没铺好,他们就是要动这条路,钻头撕人耳膜,在我快聋时,听到工头在赶,吼着干快点,这条路连的是高速,以后会有人来查。
奈何路表钻坑砸碎后,断断续续下了三周雨,前期还派人把石头运走,后来不管了。
再下雨,有似泥沼,我开电瓶被吞过两次,那时一手牵头,一手提尾,两脚硬蹬,插在泥里,便想起母亲的话,人死化作土。
而清理河道,给臭鱼烂虾河带来的最大的改变,是垃圾被堆至桥下,桥的护栏也拆了,方便运走垃圾。那座垃圾岛屿,启始被削平了,后来也像那条路,烂了。加之人们往河里扔垃圾,岛又生长。
至于关厂,人心惶惶,他们来店里买烟,就哭穷,说查污染罚了多少钱,决定把厂都迁到另一个镇上。我告诉母亲厂都走了,就没人买东西,他们才不该哭。但我也不会哭,我隐隐希望,臭鱼烂虾河能好起来。
可它不会好起来,你要是看到结尾,就知道我又怨恨臭鱼烂虾河了。在上个月,傍晚,一个厂主到店里,要买一箱红河,二十五条,他说要迁厂,这可能是我第一百次听他这么讲。
母亲上了逼仄的二楼,终于倒腾够数,他抽出一条,歪嘴睥睨,像活鱼,随后一甩:“不行,这烟刮花了。我要送人的。”
母亲说刮的是数字码,烟就这样,流来流去,不然买不到这么多。她解释跨省卖烟是违法的,所以才得刮花。可他不管这些。
我说那你送中华,我知道中华最上档次。他不屑,说现在不流行。
劝说无果,母亲让我去源通批发店换一箱,那个店是大舅开的,临走前,她嘱咐我走大路,别过河。
可哪有什么路,上午才下了阵雨,修得快的,是泥流,慢的,是跳棋谱,开到一半,人和车都糊了半身浆,又颠得散架,我因而决定过河。
不知怎的,上桥的瞬间,我想起父亲四年前教我的,我一向都是那样做的。可那一次,正骑至桥顶,车虚,打滑,我想踩脚刹,可一箱烟卡底座里,踩不稳,车往下溜。
失去重力的恐惧,使我拽死了手刹,这一着,车发斜,一个轮子出了桥,只剩底盘卡着。
余悸使我的身子发僵,两掌死推车头,腰板和腿绷太直,要断了,四瞅,无人,天阴阴,云块拢着,发青,底下的河,莫名带着平和的死亡意味,我突然意识到,要下雨了。
深吸几口气后,两脚钉牢,开始蹬走,我就这样,像条涨红的虫,一厘一厘的,把车磕上了桥。
下了桥,身子一松,两脚钻心的疼,才发现桥上两道血印。在车往下溜,用脚抵时,拖鞋就滑掉了。
和大舅换好烟,回店的路上,下起细雨,眼睛一酸,掉了几滴泪,还好下雨了,我觉得哭很丢人。
经过泥路的水坑时,借着惯性,我把脚放了进去,两尾鱼,在清冽的水中游着,我救了我的车,还有一箱红河。
那天晚上,脚贴几块创可贴,有点痒,我以为伤口快好了,实际上花了十天才好。每晚我都会检查一下伤口,而后思考一会儿之前不敢想的事情,我听从母亲的话,舍近求远,但我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自由,就像唐老师说的那种自由。
可我最终,也只是得到了九天的自由,在最后一天,那个厂主回来了,他说不迁厂,烟不用了,退钱。我在一旁好似被空气噎住了,看他拿了钱,上车,扬起了许多尘土,数不过来。
留下的烂路至今没修好,护栏也没装,招工信息再次贴满了电线杆。这一切,都使我产生了一种决绝的厌恶,就像伤口愈合的第十天的那个晚上,我直接撕掉了创可贴,扔进垃圾桶。我知道,我为臭鱼烂虾河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END
Vith微信公众平台长期接受征稿,并推出最新系列类征稿,直接进入聊天界面点击菜单栏[写戏]即可获取详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