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尤郎

作者: 西斗 | 来源:发表于2018-09-28 21:04 被阅读10次

    山涧大石上,他又在那里乘凉歇脚了。

    "看什么看,一个假道士!"阿爷回头冲我喝了句。

    假道士是阿爷对他的称呼,我却知道他叫尤郎。

    他的小茅屋就盖在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是我们来往砍柴打猎必路过的地方。

    阿爷说就是尤郎这群人另皇帝鬼迷心窍,才会让牙郎康贼领着胡人搅了大唐的天下 。

    我虽是在阿娘逃亡的路途中出生的,却对那段战乱没什么沉重的感想,也从来想象不到阿爷口中开元全盛日到底是副怎样的景象。

    阿爷说像尤郎这种俳儿优伶就该全都死在乱兵刀火下,省得继续蛊惑君王,祸害百姓。

    我却觉得像尤郎这样干净温柔的男人死在战火中实在可惜。

    阿爷骂我小子混蛋,不准我再瞥一眼尤郎,生怕他把我也蛊惑了去。

    我觉得阿爷实在好笑,尤郎又不是山间邪魅,瞥上一眼哪还真能把魂勾了去?

    尤郎看见我了,他冲我扬扬眉毛。

    我正要勾勾小手指回应他,却见阿爷作势抬手要给我一巴掌,我只好缩缩脖子,提提背上的篾筐,低头紧跟在阿爷身后,不敢再多看尤郎一眼。

    我与尤郎是朋友,当然,这是个秘密。

    尤郎长得很是俊秀,白皙的脸就像女人抹了脂粉后的颜色,他的一举一动也是温婉有礼的,活像个闺门里的金枝玉叶。

    我问尤郎男人要怎么才能像他这样好看?

    尤郎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顶,笑道:"脂粉芡皮,不过样子罢了,我们都是群烂在骨子里的家伙,光好看有什么用?如果可以我倒真想像小郎君你这般活上一回。"

    "我?我有什么好?城里的娘子们从来都是正眼不会瞧我们一眼的。她们都唤我们黑炭汉,真是难听!"我有点生尤郎的气,清高的话谁不会说啊,心想他长得好看,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尤郎是心细的人,却也是吝啬宽慰的人,只是对我抱歉的一笑。

    我郁结一会儿,半天没意思,脸面又是舒展开了。

    我就是这般没出息的人,连生气都不能多憋一会儿。

    尤郎却说我是好儿郎,坦荡荡。

    我问尤郎他为什么总是一副道士打扮,却从来没见过他打坐念经。

    他一笑"也不知是几时留下的规矩,教坊梨园退下来的优儿伶人们要在长安道观出家为道士,道经我们不知该怎么念,这道袍穿上倒是宽松自在。"

    他常说自己是受不得拘束的人,有了这个机会哪还肯在长安里的道观出家继续贴敷在权贵脚下,只一人收拾两三件衣服家用便独自上了南山。

    我问尤郎一个人住在山上不寂寞吗?

    他说他怕是寂寞惯了,以前在禁苑在教坊,纵是千人万人聚一处声歌乐舞,在圣人面前屏息谨慎,小心堤防,便是热闹也是落寞;而今一人守着这小草房,守着这山这水,想笑便笑,想唱便唱,便是寂寞着也热闹舒心。

    尤郎以前是在天子面前作舞的人,难怪他这般好身段,高挑纤长,村里来的散乐班子,他从懒得下山观看,只偶尔要我道给他听最近又出了什么新花样。

    他总说,要是他身子允许,他也要排出一番弄来道尽人间凄凉。

    他也是有佩服的人的,他总挂在嘴边的是太上皇梨园的伶官雷海清,说他在安禄山的营里也敢破口大骂安,纵使五马分尸,也是伶人们的好榜样!

    每到他谈论起雷时,敬佩的神情便使他的轮廓也棱厉几分,竟让我有种他们这群人天生来就是带有使命感的错觉,也跟着敬佩起来。

    尤郎每日便只游逛在山野之间,清茶粗食,闲坐在石头上望着谭水出神。

    他说也就只有我偶尔能和他聊上片刻,让他想起自己还是个世间人。

    后来,十七岁时,我成家了,娶的是山下西村娄家的五娘子。

    老丈人说我为人宽厚墩实,便分了二三亩地给我,我和妻子搬去了西村,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柴也很少上山去砍了,只有逢年过节,要上山打些野味时,才会刻意从尤郎茅屋前路过,再同他谈上一谈。

    我问尤郎为什么不成家呢?总是一个人的过,人生不是一点盼头也没有吗?

    尤郎只是笑。

    我不懂他在笑些什么。

    半晌后才听他道:我原是成过家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倒让我有些不确信自己的耳朵。

    我没有追问尤郎的过去,因为他说过这句话后便把话头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是知道尤郎脾气的,他不想谈的话,你便是再追问,他也有一百个岔口把话给你岔过去。

    在我妻子第三胎终于生下个儿子时,阿爷和丈人都提议在村中办酒席庆贺一下,这就需要狩个野猪来撑场面了。

    那时正是初冬天寒,我又带着猎具进了山,野猪不像山鸡野兔只几只箭便可捉到手,它的体积太大,需提前设好陷井再引它过来。

    如此那几天我便留在了山里,也便厚脸皮的挤在尤郎的小草房里。

    这时的尤郎已经四十出头了,头发白了些,面容却还是年轻人的模样,(可能要归功于他常年吃素和无欲无求的自在心态吧。)他还是那一身藏蓝道袍,头发用木簪绾着,零星的一些发丝垂下来,消瘦高挑的身形往北风里一站,还真有几分壁画上得道仙人的神气。

    他对我的到来露出几分欣喜。

    那晚,我与他举杯畅谈,他的酒量是早年在席场上便练出来的,到如今与我这后起之生,仍可谓不分高下。

    酒过三巡,我已是有些乏困了,撑着眼皮,只见尤郎盘坐的腿也有些松懈了,上身半倚着墙壁,歪着头道:有时候我也是羡慕你的。

    "你总说羡慕我,我倒要听听你究竟羡慕我什么,你若说的我不服,这剩下的酒便你一人全干了!"我撑着精神拍拍手中的一坛烧春,扬着脸看他。

    他哈哈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这么豪迈的笑。

    倒真有些上了年纪的沧桑。

    他道:"你当真不知道我羡慕你什么?"

    我摇头。

    心想我这无般没有波澜没有长进的日子几乎是任何人唾手都可以得到的生活,与他曾经历过的那些风风雨雨荣辱富贵比来,简直完全没有提的必要。

    他一笑"也是,也是这般这些年来我才如此与你合的来。"

    我皱眉"什么意思?"

    他莞尔道"你从来不觉我乐户的身份比你良民低,也从来不对我用敬语,让我一直有种还活在年轻里的感觉,有时真是很感激你的。也很羡慕你的。"

    他又提到了"羡慕"。

    见我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他叹了口气,缓缓吐出那似长久埋在心底的话,他说:

    "总觉得我们像是被诅咒的一群,即使成了家,也难有善好过日子的。"

    我看着他没有插话,不知是由于自己喝得已是意识模糊了,还是单纯只想等着他的下文。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之前有和你说过我是成过家的吧?"

    我歪着脖子点点头。

    他吸了下鼻子,接着道:

    "都说倡优薄幸,她也是,我也是啊。

    我娶的是左教坊女班的赵十娘,那时只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不过就是搭伙对付日子,她有她的忙活,我有我的前途,她在教坊,我在禁苑,终日都是很少能见到面的。

    记得是一个晚上,我回到家,却看见她站在了禁卫将军身旁。

    听着那刺耳的嘲讽,她的神情决绝得却是让我想发笑,记得我确实是笑了,我说'你要走便走,何苦带着外人来挖苦,你若认为我不会成全你那可真是误会我了。你于我不过是枝上红花,败了旧的还有新生的来替。'

    她给了我一巴掌,为了她的自尊。"

    尤郎说着摸摸脸颊,仿是这么多年那一巴掌依旧作痛。

    "瞧,我们都是这般会爱护自己的人,丝毫不忍自己受半点委屈。"

    他的语气似在怪他昔日的妻子十娘,也更似在嘲讽自己。

    空气被沉默填满,空旷的让人发慌。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睡着的时候,又听他的声音幽幽从对面传来:

    "虽然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方便,但偶尔我真会眼红你热闹的生活。"

    至此,那夜,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尤郎也是会怕寂寞的人。

    第四天傍晚,我终于猎到了一头毛发褐亮的野猪,大雪封了路,我便又在山里留了两日。

    白天和尤郎坐在火盆前,尤郎虽不是正经道士,却也是不喜吃肉的,于是我们便把他日常拾来得松果烤着吃,喝着烧开的雪水,无事可做的我们只依旧以闲谈来解闷了。

    还是往常的谈资,只不过那日尤郎再绝口不提年轻时的往事。

    他不提,我不问,这是多年相处的默契。

    只是没想到,那年一别尤郎,此生我竟再未能见过他。

    有人说他被圣人重新召入了宫廷。

    在宫宴上他排了出天宝旧事,演绎了自己素来敬佩的伶官雷海清在贼营摔琴击贼以表忠心的壮举。

    奈何圣人只是道了句"好骨气!"

    便再没传唤过他。

    后来又在某个春夜里,上皇于寝宫击筑高歌,畅忆梨园旧梦后,便带着对天宝末日永久的遗憾去另一个世界主宰天下了。

    或许,那个夜晚,尤郎似也在旧主身侧?

    至此尤郎一代的最后使命也随着历史的转折永远淹没于时代的洪流中再没有扭转乾坤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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