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几时来

一

我从梦中来醒来，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积落掉下。

梦，千篇一律的梦。

漫天枫叶下，一个青色的影子雀跃其中，我在其后，紧紧跟随，在一片火红中追寻那抹青色。

尔后一阵大风吹来，在耳边呼呼作响。狂风卷起成片红叶，旋转着颠覆世界，双脚仿佛被绕进漩涡，我挣扎着甩开向前，开口欲呼喊，声音至唇舌处却刹然间不知唤何。

唤何，唤谁，越来越远的，那是谁。

头疼欲裂，我抚着胸口，大口喘气。

天空微白，想必将至卯时，差不多快到蚀骨刑罚之时。我起身合衣，束好头发，行至大殿静坐。

我的元神残破，气息不稳，真气每每在丹田内行窜往复，昔日里不过弹指间完毕的运气，现也需几刻钟稳固。

屏息调养，缓缓舒展经络。卯时一至，全身骨头渗出麻意，随后转为剧痛，丝丝缕缕浸入肌肤，似要腐蚀筋脉，穿透皮囊。

是的，每日定时的刑罚，在这接近三千年的时间里不曾间断，谁曾想当年天界威震四方的司原大将军，现竟如此羸弱不堪。

三千年前，我率天军迎接赤魔大战，三万精兵对阵不过千数魔将。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在此种天界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天军竟节节败退。时至今日我却记不起当时是如何损伤了大半元神，是如何失守，只记退至南天门下，意识混沌的我被赶来支援的平阳君救下，赤魔才得以收服。

此战天界损伤过半，我作为主将，责任重大，被罚受三千年蚀骨之刑。我欣然领命，退至西山隐居。

终于挨过一个时辰，我已近乎虚脱。

踉跄着扶手欲起身，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座旁游来一条小蛇。

青色的小蛇约三寸长，嘶嘶吐着细细的信子，爬到我的手旁。

我有些惊讶，这么长时间里，没有任何山中生物破得了天界设在我居殿的结界，虽乐得清静，也不得不坦诚偶有寂寞。

我伸出手，小蛇游上我的手掌，它丝丝凉凉的身体，倒是缓和了我一些燥感。

有意思，我想。

二

这段时间小蛇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功力不济，只能大致探得它受了不小的伤，想必是误入结界所致。

年年岁岁流转，又至秋季。西山满山枫叶红透，在阳光下金灿灿地分外耀眼。小蛇似是很喜欢在屋外呆着，时常对我的衣角拖拖拽拽，每天午膳后我便在改在庭院内的枫树下铺展软垫小憩。

今日天高气爽，微风阵阵，小蛇伏在我身侧蜷缩一团甜甜睡去。

这小蛇精神的很，应该曾有些灵力，不如常态般早该寻山洞准备冬眠，我在想再过些时日，便给它辟个暖和的地方吧。

几似倦意袭来，我扶额闭眼。

再次沉入一片血海之中，我感到周身如浴火般炎热，头底上方有一阵狂笑传来，我运力从血海中飞身，向上方赴去。

笑声渐强，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赤魔转头看我，咧开长满锋利牙齿的大嘴，“只要晓蔓在我手上，你怎么胜？司原君，你终究是败了！败了！”

我感到心脏一阵紧缩，莫名的疼痛蔓延。

“住嘴！”我大声呵斥，伸出右手化出破元剑，奋力向他刺去。

待近身，他却幻化成一阵青烟，恍然间，一抹青色的身影向下坠落。

我紧跟其下，无论如何释放功力都赶不上她下坠的速度。

我看着她掉入血海，溅起巨大的水花，赤魔的声音再次环绕。

“你终究是败了！败了！”

……

“司原君，醒醒，醒醒。”

我从梦中抽离神思，抬眼。

“平阳君，好久不来我这里了。”

三

自我退至西山，只有平阳偶尔有空来看看我。

我沏了一壶茶，给他斟满，“我在山中自己寻的野茶叶，味道也算别具一格，平阳君尝尝。”

他端起饮尽，“司原君倒是越发享受山中生活了。话说，你受罚的时间快结束了吧？”

“呵，打发时间而已。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可能是快了吧。”我笑笑，“这些年，平阳君独挑大梁，四处征战可曾有什么强敌难挡？”

“司原将军一柄破原剑，无论是神是仙是妖都得元神尽灭，我自然比不了，只得倾尽全力方能保身。不过最近，有个妖怪天界倒是在意的很。”

“哦？”

“说是一只蛇，修炼成妖时竟吸尽一山十万生灵精气，以他物之命换得自身灵力，实属修炼大忌。这蛇妖似是躲了多年，近日才有现身，天帝命我探查，最近却又了无踪迹了。”

“这么说来，此妖灵力不低，若仔细藏身，怕是不好寻找。”我说道。

“是啊，这妖未曾作祟，我着实不易抓它。”平阳看着满院积落的枫叶，“我记得你此前有段时间突然喜欢上了枫林之景，便寻之后和我说，唯有西山这里景色最是美妙，的确不错。”

“其实，我自己都不记得为何会这么在乎枫林之景了。”我看着片片火红的枫叶在空中旋转，缓缓落在地面上。

“你这些年，不曾忆起什么？”

“身体恢复虽然缓慢，多少有些长进，可记忆除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梦境，始终没有想起当年的事情。”

“无妨，你目前尚安就可。刑罚结束后，再多调养，你三千年前本已至飞升上仙之时，不过再多待些时日，总会回归正途。”

平阳未久坐，很快回天界了。

留我独自看夕阳下沉，小蛇不知从哪里又游走回来，爬上我的肩膀。

回归正途，什么是“正”途呢？

四

是夜，我依旧睡的迷迷糊糊。

似有一人伏在我床边，低声言语，“蚀骨之痛，日月不断，常人何以坚持千年。”

“你是雄霸一方的将军，是无上的战神。过去是，未来也该是…”

手腕忽地筋脉抽搐，我从恍惚中清醒，抚上右手腕，空空落落的感觉。

可恶，破元剑被窃走。

我驾身飞速追赶，在枫林深处赶上了她。

“你不惜受重伤打回原形入我结界，只是为了拿得我的破元剑么？”我沉声说道。

她看着我，“是啊，司原将军一战之后销声匿迹，我费了不少功夫知你元神大伤，此时盗你宝剑，自是事半功倍。”

“你要破元剑何用？此剑即便威力无比，你想操纵，怕是自不量力。”我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你就是吸尽十万生灵精气的那只蛇妖吧。”

“是，是我，”她似乎唇边有笑意，“这些年被天界追杀，我实在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如能得破元剑，神仙又如何，一样会灰飞烟灭，永不复生。”

她的青衣在夜风中扬起。

“我要那些神仙，再不能纠缠在我身后。”

“现在的你，又能奈我何呢？”她抽出破元剑，指向我，明眸在夜色里泛着光芒，“司原君，屠尽三界恶魔的司原君，如今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能怎样呢？”

“荒唐！”我展袖飞身上前。

她同样持剑上前，我转手避开剑锋，推掌出招也被她躲开。

我沉心念诀，破元剑从她手上滑出，我反手握住，挥向她。

而她，似是自己主动扑在了我的剑上。

我瞪大双眼，看着剑寸寸刺入她的胸膛。

鲜血顺着剑刃滴滴落下。

她眉目含笑。

“我是祸乱世间的妖，你杀了我，便是无上功德。”她伸出手，慢慢抚上我的脸颊，“对不起…对不起，司原，对不起，我一直在找你…努力找你，如今…终于可以结束了。”

她的神识开始慢慢涣散，青光点点散开，竟丝丝缕缕化做我的元神凝结，

我握剑的手松开，记忆如潮水般带着针刺涌入脑内。

“晓…晓蔓…”

五

天已大亮，阳光射进枫林，火红的枫叶依旧美如画卷。

天帝撤下腾云，行至枫林深处。

我靠在一棵枫树后，破元剑落在一旁。

“司原，你不该被一个妖牵绊。”

天帝看着我，“三千年前，赤魔侵犯天界，竟以她成功要挟你，你让天界大失所望。情劫不过是你飞升上仙早晚要度的一环而已，你竟完完全全陷了进去。”

“更为荒谬的是，那小妖死后，你居然葬了一山十万生灵，祭了半个元神复她重生。”

“如今她死在你的剑下，算是因果轮回。你这三千年的蚀骨之痛，也实属不易，至此，司原，你回天界继续为仙吧，这些红尘了了，就此结束。”

“佛只是个了，仙也是个了，圣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我坐在地上，开口出声，“终于明白，为何隐退时，只想到来西山。”

我睁开眼，任由枫叶散落在我的身上。

“她说她听闻秋天红透的枫叶是极美的，可惜她灵力低下时不得不早早准备冬歇，不能在枫林里游赏，所以此后即便修成真身，也对枫林莫名喜爱。”

“我葬送了十万生灵，又在战争中负了数万天兵性命，这极大罪恶，岂是刑罚可抵过。”

我扶着树干站起，腿有些麻木。

“方才你说我这三千年蚀骨之痛不易，可知不及我手刃了晓蔓心痛之万一，”我笑，“过往一切又怎么可能结束。”

“天帝陛下，念在我昔日还算有功绩，”我沉心，破元剑飞至我手。

“便容我自行了结吧。”

“糊涂！”天帝呵斥，他探手阻止，却不能及破元剑的速度。

我缓缓倒下。

一阵秋风吹来，枫叶残卷，满眼血红之下，我仿佛又回到梦中寻找那抹青色。

西风几时来，流年暗中换。

罢了，罢了。

来稿作者 | 雷小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