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老师拍摄
文/东军
“爸爸,你说李鸿章是好人还是坏人?”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女儿突然向我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我一愣,竟然没有立刻回答上来。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想了一会儿,反问。
“我们今天上历史课了,老师给我们讲了洋务运动和《马关条约》。《马关条约》太可恶了,它大大加速了中国半殖民地化进程。而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他是个卖国贼!”初中生的眼中闪着义愤填膺的目光。
“不过老师又说了,李鸿章发起了洋务运动,为中国近代化的开端作出了贡献。所以我就有点糊涂了,他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女儿的眼中挂满了疑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笑了。我突然想起在我小时候那个黑白分明、非黑即白的年代,这也是孩子们常常爱问的一个问题,而那时候,好坏的角色好像比现在容易判断多了,尤其是影视剧里,好坏角色总是那样分明,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好人总是好得一塌糊涂,坏人总是坏得无恶不做。
然而,现实真得是这样吗?就凭我个人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判断,就概率而言,好到极致和坏到极致的人,我觉得在现实中都是极少数,更多的是那些称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甚至时好时坏的人。因为人性是复杂的,特别容易受到利益和周围环境和他人影响。好和坏,既与自身修为有关,也与环境和所处的角色位置有关,更与看问题的角度有关。
但是这些道理,我现在还没办法给女儿讲明白,想了想我对她说,我给你讲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吧,你看对你想找的答案有没有帮助。女儿点头说好。
下面是我对女儿讲的故事。
从小我就是一个正气凛然的人。这可能和我的家庭教育有关,也可能和我的天生性格有关。我嫉恶如仇,对一切恶的东西非常敏感,我讨厌一切不公平的事情,甚至到现在,依然。所以,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
小学五年级时,我担任班干部,有同学向我举报班里有小偷,班里好多同学都丢了东西,都是些铅笔、尺子、笔记本之类的学习用品。我很生气,正义感和责任感爆棚,发誓要揪出这个人,让他(她)受到应有的惩罚,还大家一个公道。经过我认真暗查,所有的线索和嫌疑最后都指向一个人:霞。
于是,在一个夕阳斜照的下午,在办公楼旁边的操场一角,我用因激动和愤怒而颤抖的声音和大义凛然的表情,向班主任陈老师汇报了我的调查结果。我满以为他会主持正义,狠狠地惩罚霞一顿。然而,他并没有。他甚至听完并表扬了我的举报后,郑重而小心翼翼地叮嘱我说这事由他来处理,让我不要对任何人声张。我嘴上答应了,心里却瞬间对他失望了,对成年人的世界失望。从那以后,我没说,班主任也没公开说,那件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过去了。唯一的变化是,班里从此再未听说过有谁丢过东西,而那个叫霞的同学,每次见了我,总是目光躲闪,一副怯生生惧我的样子。而我,仰着头,从此未再正看过她一眼,和她说过一句话,包括后来一起上了初中。在那个黑白清楚、爱憎分明的少年心里:我是好人,她是坏人。好人和坏人不相往来。
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很多年。直到初中毕业十八年后,我参加一次初中同学大聚会,霞没来。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但后来听来几个参加过聚会的同学说,霞去世了。我很震惊。细问,才知道,霞因为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初中毕业后念了职高,后来毕业回村务农,嫁给了邻村一个农民,结婚生子后,日子过得比较辛苦。有一年她得了急病,为了省钱不舍得上医院,自己在家里打青霉素,结果过敏性休克,最终没抢救过来。听了这消息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长着圆圆脸庞、扎着马尾辫、长得还算漂亮的小女孩形象,她怯生生地看着我,目光中含着某种幽怨。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深深的愧疚:如果当初我不去揭发她,如果后来跟我做同学那几年,我不是一直以傲慢、鄙夷的姿态对待她,她如果不是因此一直胆小自卑,她的学习成绩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样子?而她的命运又会不会因此改变,以至于避免那一场死亡的悲剧?若真是如此,当初那一个嫉恶如仇、正气凛然的少年,岂不是一个间接的凶手?岂不是一个坏人?!而真正的好人恰恰是那个让我曾经失望、失去尊敬的班主任陈老师。
讲完这个故事,我问女儿,你觉得爸爸是好人还是坏人?女儿想了想,犹豫了半天,最后笑嘻嘻地对我说:“你有的时候好,有的时候坏。好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坏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凶的爸爸。”说完,女儿哈哈笑着跑开了。
女儿走了,但我的思绪却回不来了,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些往事,关于带兵的故事。
1997年夏天上军校期间,我去了陕西临潼某高炮旅实习,被分在一个高炮连指挥排代理排长。那时,部队打兵风气犹存,干部打战士、老兵打新兵的现象仍时常可见。有一次连队组织内务卫生评比,我们指挥排的无线班在全连排名倒数第一。班长是个三年兵,瘦瘦的,很精干。倒数第一的排名让他很没面子,于是,他当着我的面把全班集合起来,开始惩罚起那几个惹祸丢分的新兵。只见他脖子上青筋暴露,愤怒地大声斥责着,那四五个新兵站成一排,低着头,浑身瑟瑟发抖。骂着骂着,他突然抡出手,一个巴掌连扇了四五个人,接看又一反手“叭叭叭”地扇了回来,完后又一脚一个轮着踹了一遍,有身体单薄、经不住踹的新兵直接被踹趴在地上。这种打法,把没当过战士、直接军校入伍的我看得目瞪口呆,心疼和懊恼无比,但碍于临时代理排长的身份,又不便于过度干涉和发作。惩罚行动结束后,我单独找那个班长委婉地劝导一番,班长对我心疼新兵的行为感到十分吃惊,记得他对我说过大概这样一段话:“排长,您太心软了,其实我们都是从那个阶段过经过的,我当新兵的时候也常常被班长和老兵打。慈长不兵,兵不打是不会成熟的。”不过,这个班长对我倒很恭敬,最后又对我说了句话:排长,您是个好人!”
后来,我又找机会单独同那四五个新兵谈了一次心,安慰了他们一番。那几个新兵对我的安慰受宠若惊,感动无比。一个月的实习期结束后,班长和新兵都含着泪拉着我的手不放,都恳请我说:“陈排长,毕业以后到我们这儿当干部吧,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我听了很感动,我知道,他们之所以这样对我说,是因为通过这一个月的相处,在他们眼里,认为我是一个好人。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等我带兵的时候,绝不动手打兵,因为只有坏人才会打人。
1999年,我毕业分配回到了离老家不远的一个滨海城市,在一个海防团先后当过排长、站长、干事、参谋、指导员,在带兵那些年,由于自己年轻气盛,加上有点才华和傲骨,面对一些不听话的战士,脾气不知不觉就大了起来,动手打过好几次战士。记得有一年训新兵,忘了什么原因,把几个犯了错误的战士集合在一起,狠狠训斥,训着训着我情绪就冲动起来,气愤之下,狠狠地打了他们,打得很凶,手都疼了好几天。说实话,我在部队带兵那些年,扪心自问,是一个好干部。我注重公平,注重教战士做人,讨厌歪风邪气,不唯上、不收礼,只是对战士们要求很严,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这么多年想起来,我都一直懊悔不已。当年实习的时候看见老兵打新兵,我心疼、我不齿,而等我自己有了一点小权力,到了有能力打人的位置后,我居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那个当初让我不耻的那一类人,那一类凶狠的坏人。 这件事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好和坏,受他所处的环境和位置影响很大。权力真的是一种可怕、容易让人膨胀和迷失的东西。在权力和利益的诱惑面前,好人很容易变成一个坏人。也正是在这种反思和觉悟下,我后来进一步下定决心,激流勇退地选择了转业,去追求过一种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生活。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我转业到地方多年以后,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当年在连队挨我揍最多的河南籍战士马XX的长途电话。这小子当年在连队是个出了名的屌兵(部队里对那些调皮捣蛋、不听话的兵的贬称),入伍前犯了点事,因为家里有点关系,找人送到部队来了。到了部队后,新兵连时因为吃不了苦逃跑,被抓了回来;下了连队,成天偷奸耍滑,逃避训练,经常挨班收拾。快退伍前,为逃避那一年的大比武训练,想方设法称病赖在部队医院不回,期间干了不少说不出口的坏事。退伍前,借着一次犯事,被我狠狠揍了一顿。就是这样一个人,回去后却大变样,完全是一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样子,工作发奋图强,生活踏实努力,如今早已娶了娇妻、生了若干子女,过上富足而惬意的小康生活。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是当初他们几个一起入伍的河南兵小聚之时。电话里,马XX激动地对我说想我了,邀请我有空去他们那儿玩,住他家的大房子。我带着歉意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不记恨我当年揍你吗?”“指导员,怎么会记恨呢,感激都来不及呢。正是那两年部队生活,才让我懂得了敬畏,懂得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电话里,马XX滔滔不绝动情地说。
我一时百感交集,拿着电话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来,打人也不是一件绝对的坏事,有时候也会变成一件好事。
所以,回到女儿开头问我的那个问题。判断一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角度不同,结论不同。但是无论如何,人无完人,只要有一颗以善良、同情为底色,会犯错误也会反思纠正的心,那他基本上算一个好人吧。
所以,我觉得,李鸿章是不是一个好人,我不敢妄下结论。我自己,应该还算是一个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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