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分尾箕，三韩以西，四轮器世，地文深厚，古有郁离国处立其间，南距流丹之野，北枕太玄之泽，东扶狐首之丘，西掖巢息之湖。境以内，阙土惟黑壤，其民俭，山川城廓半萧瑟，独楮郡、国都兰臆城人文荟萃，城内闤闠鳞集，郭外畦畹连络。适值春雨初晴，溪垟沐煦，饁饭牧子，揄格牛背，田垄阡陌，村犬迎人。丹野文馆书史、褚知白先生比来访友，一路信马由缰，饱德青阳，泥章印蹄道，新留畛上痕。
邅缓折冲三五里，疏樤被径，草木贲华，谣虫呜切，流莺吷语，景斯窈丽。逮及绿荑深处，日影驳错，茵蕴烟浮，光景去时俗甚远。先生率尔止步，瞋眸怪疑，左右采核，茫然失道，自忖曩昔熟履，凡此区品物色色，一拳一石，影影可捉，何以忽然迷不知我所如，矧其胯下意马识途，焉有歧路之理，可不谲哉？均衡权宜，慾进还休，踌躇一块，不得已蹈袭原迹，回舆返辔。暨时出与操豚野老相迕，揖引而问之，答曰："狐丘涂山氏之子童蒙新近显融，在前上处大兴土木，精舍落成，屋宇高华，碧瓦飞甍，酒臭弥沟跨壑，淫声流於户外，乃尔乡邻趋避，旅人改行，原道已成鷁路，不复往日摸样。"先生曰："在下仅见幽昏，不曾辨识片瓦。"野老笑曰："先生舃所距金屋尚远，万幸先生机警，及早回头，若然心不在焉，抑或孟浪行事，此刻多半已倒毙毒瘴之下矣。"先生惊道："何来毒瘴？"答曰："据言涂山氏为九尾族，狡桀黠灵，贯会经营，非常人所能及也，虽然祖烈宗功，垂诸史册，毕竟邪类异端，发迹至今，氛妖日增，疠气中人，轻者癫狂，重者丧命。"先生道："楮郡平章事易玄光安在哉？辖下出此等流毒害民之事，竟然放任自流，岂非渎职乎？"野老叹息一声，答曰："妖童童蒙不知用何手段赚得国主赏识，百般呵庇，千般宠爱，朝野上下也多与其沆瀣一气，爰得世风每况愈下，追腥逐臭者与日倍增，是故台辅大人投鼠忌器，弗敢有为也。"先生道："铁面尚书石虚中抑同流合污不成？"答曰："日前石尚书因弹劾涂山氏以妖术祸国、犯颜极谏，惹得国主震怒，谪贬巢湖去了。"先生闻说怒不可遏，谢过野老，便策马巢湖，意慾寻访好友石虚中，共谟大义。
亡何，二人逢於湖村草庐，相见之下皆不胜悲愤，先生道："守默兄位高权重，拳拳报国之心又天下皆知，为万民所爱戴，一世英名如何竟会毁在三尺靖人之手？"石尚书云："守玄贤弟有所不知，那涂山孽竖本不足为患，背後另有隐忧。自乌迹立国，历攡姿、巫祝、龟书、熔钧、符采、风、雅、以迄于颂，有九世焉，当今国主恃才矜己，刚愎自用，一贯沽名钓誉，恶闻其过，然则民各有心，即使息壤筑坝也难壅天下悠悠之口，因故騃颂乃乞灵外道，第辟魔关，崇盛妖异，乖道谬典，於是风化所靡，学者比肩，虽不乏有仁人疾其虚伪，有志士戏其浮假，有高才发其僻谬，有哲子明其诡诞，终究其根柢盘深，未能芟薙，以至於城狐作祟，一至於斯。"先生曰："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国将不国也。可怜黎庶大祸临头，犹然浑寐春梦，岂不知'玉树後庭花，花开不复久'，若迨河山家园沦为禽兽之域，'苔深不能扫，落红归寂中'，那时悔之晚矣。"石尚书云："下民之孽，匪降於天，今此下民，亦孔之哀。虽心知其害，却无力除弊，盖人间正气欿然不沛，邪气才得趁虚弥缝其阙。若想祛蠹灭奸，必先继往圣之绝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如此方能希冀祓恶湔秽，涤地无类。"先生曰："民之毒化於虐政，数典而忘其祖，人心瓦解，所以天下陵迟。而今先典攸佚，诂训茫昧，时之贤良德才又非及向时之士，如之奈何？"石尚书云："太玄毛元锐，字文锋，系不世之才。先祖管城侯颖、累拜中书令，家学渊源，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於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贷钱注记，惟上所使。尚且世传其擅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铄古今於一炉；可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如文锋出世，当无所不谐，天下可安也。"先生喜道："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国家幸甚，百姓幸甚。"石尚书云："可惜此人隐身渊薮，萍踪靡定，见其首而不见其尾，余多次遣人贽敬拜望，皆无功而返，否则阖门善俟，胡陷不若。"先生跽而请曰："某虽不材，可代为接引，以副苍生之望。"言讫，遽即别过石虚中，出门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一路之上，先生衣不解带，炊不暇熟，星夜兼程几百里，洎乎太玄大泽，见潢污流藻，榛莽茫茫，白鹤丹顶，翔集洲汀，顿忘於行役，马不停蹄，四下搜觅。一连数月，盘缠用尽，意马货殖，仍复息耗杳蒙。其後先生或乞食於猎户渔人，或充饥以树实草根，挈挈西东，以秋以春，足履星罗，四周于野。日月穿梭，寒来暑往，先生盐霜堆面，发鬓梳雪，衣裳蓝缕，绳带草屦，兀自不渝矢志。徂徕夏夜，风雨之夕，先生宿顿漏棚，砖枕瓦被，僵卧长愁，听溜冷冷之下咽，唉苦孜孜之幽情。甫交睫，觉凉风飒然，肌肤起栗，猝然睁目，晦光中见一物如方相，鼻纫铜环，目炯双灯，去脸咫尺张口向先生嘘气。先生觉乎目眩头昏，半身麻痹，急举臂格之，如击烟然。略一迟疑，鬼复显，吹气如故，撑拒须时，其虐益甚。先生自思难逃一死，致忧及事业未竟，不觉失声大痛。鬼忽退後三四步，萎然于地，抱头鸱视，有楚酷之色，渐次间化为一滩脓汁。俄顷先生恢复如常，精神更胜从前，不堪腥臭，匆忙出门。时高天澄碧，星月回临，先生仰面长吸湛露之清化，眼前星流电转，欻一青衣人至，锦箨裁冠，修髯过腹，背负长剑，道貌秀异，稽首曰："先生精诚所至，已然脱胎换骨，山人毛元锐特来道贺。"先生惊喜交集道："区区久怀慕蔺，渴尘万斛，望仙人亲移玉趾，驾临凡底，兴利除弊，以解兆民之倒悬。"文锋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夫人必自邪而後邪可入，倘若杌陧苟止，而胸中渣滓未化，他日危机根烬复萌，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总归无济於事。"先生道："仙人之言其利甚溥，敢问如何才能化去胸中渣滓，一劳永逸？"文锋曰："兰臆城中才是乱之源、祸之根也，你我与诸贤，只有合力扫荡心腹之寇，庶几可收廓清之功。"先生曰："不知还有何人可铁肩担道？"文锋曰："尚书石虚中，平章易玄光。"先生曰："二人皆与我熟识，只是易处晦为人怯懦，似不堪倚任。"文锋笑曰："易平章忍辱负重，智勇双全，亦是在下同道中人，善天文卜筮，命之无不中，是君平、詹尹之流尔。"先生讶道："相交多年，我竟不知处晦身负绝学，如之则呜呼也哀夫哉！"文锋曰："冶容者侮之招，丽服者盗之招，多才能者忌之招，易玄光大智若愚，由此可见一斑。魔道造逆，爪牙众多，力于吾曹不啻倍也。然力之用一，而智之用百，以一敌百，虽猛不必胜。"先生曰："其石守默如之何？"文锋曰："胜天下之道在德。大德胜小德，小德胜无德；大德胜大力，小德敌大力。力生敌，德生力；力生于德，天下无敌。故力者胜，一时者也。德愈久而愈胜者也。夫力非吾力也，人各力其力也，惟大德为能得群力，是故德不可穷，而力可困。"先生曰："其我如之何？"文锋曰："多能者鲜精，多虑者鲜决。故志不一则庞，庞则散，散则溃溃焉，罔知其所定。是故明生於一也，夫予善《易》，百家之训诂疏义，无不诵而记之，卜则多不中。稔悉《内经》，谭脉证名医必折，治疾则少有癒者。故曰诚则明，不诚则暗矣。先生亦专亦诚，运用之妙，不须山人饶舌。"先生肃然久之，曰："得仙人之教，茅塞顿开。惜乎，予闻之晚也！"文锋逊受，卒祭出仙剑，与先生并肩携手，一同破空而去。
斯须至止巢湖草庐，遂与石虚中、易玄光月下重遇，故人相对久无语，恍然如隔世焉。次第卢中，挑灯夜话，石虚中谓曰："自妖童生孽以来，处内外之任者，未公深谋远虑，扩囊至计，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竟无一功可论，一事可记，忠言嘉谋弃而莫用，於是四方妖邪纷纷翘足而陆，遂令郁离有土崩之势，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岂得辞四海之责？追究往事，亦何所复及？宜更虚己求贤，当与有识共之，不可复令忠允之言屈于当权。今百姓不亲，五品不逊，希冀一役成功非复所及，莫过阐扬义理，与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悬之急。亟修德补阙，广延群贤，与之分任，尚不知获济可期。若犹以前事为未工，乃慾以智力取分外之事，岂不愚哉？果行者，愚智所不解也，愿复与众共之。"易玄光云："夫民情久佚则思乱，乱极而後愿定。慾谋治者必国民之愿定而为之制。然後疆无梗，猾无闾。是故圣人与时偕行，时未至而为之，谓之躁；时至而不为之，谓之陋。时下是非瞀乱，善恶纷拏，朱紫为之混淆，冠履於焉颠倒，群魔乱舞，宠威炽灼，民风不淳，而内道之废兴，慾不慾者各半。故以大德戡大乱，或可一蹴而造琅嬛之境。"毛元锐曰："天有常度，地有常形，人有常情。常度者，道也；常形者，德也；常情者，义也。法之则昌，谬之则亡。保合太和、含章可贞，义薄云天，事上正常者而为瑞，乃终有庆；诡自然之性、悖平明之理，多行不义，物之反常者而为妖，其必自毙。所以外道虽众，不足惧也。然而慾正本清源，一匡天下，是必要直捣臆城，牺牲抑在所难免也。"褚知白拍案而起，曰："从来淑慝殊途，惟在後人法戒；斯世清浊异品，全赖我辈激扬。今红尘劫内，无量众生，横遭枉死，吾曹安之乎？与狐谋皮，屈节薄命，以至延祸後世，虽苟活一时，何可目以对子孙！五行失序，阴阳交错，宇宙虽大，又自容何所？吾曹不出如苍生何？"遂指九天以为证，感激以立诚。四人结盟，立言征圣，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天文斯观，民胥以效。於是择日誓师西郊，亲作表率，拥旄东征。平明吹笛大军行，所过之处，发蒙振落，摧枯拉朽，靖难推诚，警恶惩奸。一路百姓，扶老携幼，争睹威仪。箪食壶浆，共迎师旅。是以天下莫不望风而靡。暨兵临兰臆，在城外十里安营下寨，毛元锐谓众人曰："兰臆久结妖气，以至城廓内外方圆数里，雾塞烟锁，终风且霾，呼嘘毒疠，往往死者相籍。山人慾独闯魔窟，诛杀元凶，若有幸成功，汔可休兵。舍我一身，活数千人命，利莫大焉。"诸贤闻言道："今国府已成魔都，只身犯险，事属万难。为今之计，不若我四人戮力同心，一同潜入城中，乘衅锄奸，则止戈之庆，计日可期也。"毛元锐见三人坚决，乃出火枣三枚，又於诸贤额上书太乙神名，准备停当，只待夜色。至月上中天，四人就剑御空，太白行疾，倏尔不见……
千载之後，紫云石出兰臆之墟。一石四线，紫色为基，绿色为饰，绿中带白，白中有青，质地坚实、温润如玉、凝如膏脂、细若肌肤，锋藏其中，刚柔兼济，叩之如铜，声清悦耳。以之为砚，滑而不流墨，涩而不磨笔。注水池上，惟余一泓明月，空翠半壁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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